凌风点点头,继续说:“第二,得明确性质。借粮不是白给,是借!必须打借条,白纸黑字写清楚:借粮人姓名、是哪个生产队的、借款的种类(是玉米还是薯干)、具体数量、约定的归还时间(比如明年夏收后或者秋收后)。归还的时候,按当时公社粮站的议价粮价格折算。如果还粮食,就还等量的粮食;如果还钱,就按价给钱。实在还不上,可以用劳力抵,比如将来农忙时,来帮咱们队干多少天活,按标准工分折算,抵粮款。这样,既帮了人,也不让集体吃亏,借粮的人也有压力想着还,不是白得。”
民兵队长孙老栓点头:“是这个理!救急不救穷,还得有借有还!”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控制风险。”凌风强调,“每户社员出于人情借出的粮食,最多不能超过自家口粮结余的一半。绝对不能因为帮亲戚,搞得自己饿肚子,或者影响了来年的种子粮、再生产。而且,所有借粮行为,不能私下进行,必须到大队部找会计老周这里登记备案!借条一式两份,借方拿一份,大队留底一份。咱们大队做个见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避免日后因为记忆不清或者人员变动扯皮不清,伤了亲戚和气,也坏了队里规矩。”
这个方案,既体现了人情味和互助精神,又强调了规矩、程序和风险控制,把一件容易引发争议和矛盾的个人行为,纳入了集体化、制度化管理的轨道。王福满和几个队委听了,互相看了看,低声议论了几句,都觉得凌风这法子考虑得周到,可行性强,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好!风小子这章程立得好!”王福满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有情有义,还有规矩!既帮了难处,又护住了咱们集体的根子!就这么办!咱们马上敲钟,开个临时社员大会,把这借粮规矩宣布下去!以后谁家亲戚来借粮,都照这个章程来!谁也不能破例!”
很快,急促的钟声在凌家坉上空响起。社员们聚集到大队部门前的空地上。王福满把凌风提出的三条借粮规矩大声宣布了一遍,并做了详细解释。起初,有些社员觉得麻烦,或者面子上过不去,小声嘀咕:“都是亲戚,打借条多难看……”、“哪能那么较真……”。但经过王福满和凌风等人反复解释这样做的必要性——是为了保护大多数社员的利益,是为了集体能长久维持,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矛盾——大多数人都慢慢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表示支持。毕竟,谁也不想因为无限度的借粮把自己家拖垮,或者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和邻里纠纷。
凌风家带头执行这条新规矩。他陪着父亲,根据姑婆凌秀芹带来的由李家沟生产队长出具的、盖了红戳的出行条作为困难证明,从自家口粮里称了三十斤玉米面和二十斤红薯干给她,让她当场写了借条,按了红手印。李秀娥心里过意不去,又悄悄塞给狗娃两个刚出锅、掺了少许白面、闻着就香的热乎馍馍,低声说:“娃,拿着,路上吃。”凌秀芹千恩万谢,眼泪汪汪地拿着这救命的粮食,一步三回头、步履蹒跚地走了。那背影,让人心酸又无奈。
这规矩一立,效果立竿见影。后面再来借粮的亲戚,凌风和其他社员都按章办事。符合条件、确有困难、手续齐全的,量力而借,既尽了心意,也守住了底线;不符合条件的,或者想多借、想白要的,也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地婉言拒绝或说明情况。虽然有些被拒之门外的亲戚难免在背后嘀咕几句“越有越抠门”、“六亲不认”之类的闲话,但明面上,谁也挑不出大毛病,毕竟凌家坉的规矩对谁都一样。凌家坉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借粮风潮中,依靠凌风制定的这套“情理法”相结合的规矩,维持住了难得的秩序和稳定,既没有冷血地拒亲情于千里之外,也没有陷入被无穷尽索求拖垮的困境。凌风这套既有温度又有原则的做法,再次让社员们见识到了他的远见、智慧和处事能力,他在村里的威信无形中又提高了一层。
借粮的规矩像一道堤坝,拦住了汹涌而来的无序索求,让凌家坉在纷扰中稳住了阵脚。但亲戚间的走动,却并未因此减少,反而因为有了明确的章法,少了些尴尬和算计,多了几分纯粹的情谊和相互体谅。农历六月初六前后,正是过去俗称“看谷秀”、出嫁女回娘家的“忙罢会”时节。虽然今年大多数地方无“谷”可看,也无“忙”可罢,但老习俗还在,加上凌家坉有粮的消息像暗夜里的灯火,回娘家的姑娘、走亲戚的客人就格外多起来。凌家坉的村路上,时常能看到挎着箢子、拖儿带女的身影。
这些箢子,不再是空空荡荡、只盛着绝望的容器,而是装上了各式各样的“心意”。有的是半箢子自家地里勉强收上来的、个头小却甜糯的红薯;有的是精心晒干、捆扎整齐的一把把野菜干,马齿苋、荠菜、灰灰菜,透着股顽强的生机;有的是攒下的十几个鸡蛋,用谷壳小心垫着;甚至还有用旧布头拼成的鞋垫、纳得结实的千层底布鞋。东西不贵重,却都是拮据生活中能拿出的最好心意,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手心的温度。
凌风的大姐凌慧,也选在这个日子,带着丈夫赵大山和两个孩子回来了。和那些愁眉苦脸、主要为借粮而来的亲戚不同,凌慧脸上带着真切轻松的笑容。她身上的衣服虽然也是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挎着的箢子里,装着半箢子红皮黄心的甜红薯,虽然个头不大,但看着就喜人,上面还放着一小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她自个儿采来晒干的野菊花和金银花。“妈,听说咱村今年收成好,我跟大山心里都踏实多了!这点东西不值钱,是咱自家地里长的、山上采的,你们别嫌弃。”凌慧一进门就拉着李秀娥的手,语气里满是欣慰。
李秀娥看到女儿一家气色尚可,虽然清瘦但精神头还好,眼里有光,不像有些亲戚那样死气沉沉,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一半。她赶紧把外孙赵小虎和外孙女赵小丫搂在怀里,心疼地摸着他们明显长了些肉的小脸,又从柜子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用新麦麸掺了少许糖精烤的“甜饼子”塞到孩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