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瘴沼泽边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殖质气味和若有若无的腥甜。一处勉强可以遮风避雨的天然石穴内,篝火驱散着湿寒。
张远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的。
肺腑如同被火烧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陌生的、低矮的岩石顶壁映入眼帘,身下是粗糙的干草,篝火的光芒在石壁上跳跃。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暗金身影的恐怖威压,苏月璃爆发时的银白双眸与陌生气息,那毁天灭地的碰撞,以及最后……她被那翠绿月华巨手带走时,看向他那绝望而眷恋的一瞥……
心口猛地一抽,比身体的伤痛更加剧烈。
“你醒了?”
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是林素问,她正用一块沾湿的布巾,小心地擦拭着他额头因疼痛渗出的冷汗。
张远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围坐在篝火旁的同伴。
李慕白正专注地修补着几张残破的符箓,云浅舟在一张简陋的地图上写写画画,朱守拙则在检查他那面几乎快散架的盾牌。
每个人都带着伤,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以及一种……脱离了熟悉环境后的茫然。
他们本该在学宫安心修炼讨论经义,准备下一次大比,或是享受家族的庇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藏在荒无人烟的沼泽边缘,人人带伤,前途未卜。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身负归元气,因为他带着那该死的钥匙!
一股浓烈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愧疚感,如同沼泽的毒瘴,瞬间攫住了张远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林素问将水囊递到他唇边,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清水。
清凉的水流滋润了喉咙,却化不开那心头的苦涩。
他避开林素问的目光,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对……对不起……”
洞穴内瞬间安静下来。李慕白停下了手中的笔,云浅舟抬起头,朱守拙也看了过来。
“都是因为我……” 张远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声音低沉而压抑,“如果不是我……你们不会卷入这些,不会受伤,不会……背井离乡,远离家人……月璃她……也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那个名字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上。
篝火噼啪作响,气氛沉重。
朱守拙挠了挠他的大光头,想说什么缓和一下,却被云浅舟用眼神制止了。
林素问放下布巾,看着张远,她的目光平静而有力,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
“张远,” 她叫了他的全名,语气严肃,“看着我们”
张远身体微僵,缓缓睁开眼,对上了林素问的视线。
“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
林素问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秘境中与你并肩作战开始,从决定共同追查真相开始,我们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因为你特殊,而是因为我们认为你值得,认为我们做的事,是对的”
李慕白点了点头,轻声道:“若非张师弟,我在秘境名额争夺时恐怕就已败了。”
云浅舟接口:“没有你,我们或许早就死在秘境那场混战里,或者被彼等灭口。”
朱守拙瓮声瓮气:“就是,胖爷我是自愿跟着你的!再说了,要不是你,咱们能有这么大机遇见识到问道境大佬打架吗?”
他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却让张远更加沉默。
“背负秘密,拥有特殊的力量,不是你的错。”
林素问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错的是那些为此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将同伴的遭遇归咎于自身,是懦弱,也是对并肩作战之情的亵。”
张远猛地一震,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干草。
【哼,总算说了句人话。】 笔仙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玩笑嘲讽
【小子,别摆出那副死了爹娘的表情(虽然你爹娘确实……咳咳)。修行界就是这么残酷弱小才是原罪。】
【你觉得愧疚?那就赶紧给老祖我爬起来,把伤养好,把力量掌控住!只有你足够强,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才能把那个头抢回来,才能揪出幕后黑手算总账!在这里自怨自艾,屁用没有!】
笔仙的话一如既往的毒舌,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沉浸在愧疚中的张远。
是啊,愧疚有什么用?能治好伤吗?能救回月璃吗?能阻止彼等的阴谋吗?
都不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变强!不顾一切地变强!
他眼中的迷茫和痛苦渐渐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执拗的坚定所取代。那份属于书生的温和开朗,似乎随着这次重创和失去,被深深地掩埋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带着棱角的沉默。
他没有再说道歉的话,只是看着林素问,看着每一个同伴,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力量“我会尽快好起来”
他不再回避,开始主动配合林素问的治疗,忍着剧痛,尝试引导归元气加速修复伤体。
那混沌色的光芒在他体表隐隐流转,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
众人看着他那沉默却拼尽全力的样子,都知道,那个熟悉的张远回来了,却又有些不同了。
他背负起了更沉重的东西,也将因此,走得更远
石穴内的气氛因张远的醒悟而悄然改变。那份沉重的愧疚并未消失,而是被他内化为了更坚定的动力。
他不再言语,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恢复和修炼中。
林素问给的丹药,他一丝不苟地服用、炼化;体内那微弱却顽强的归元气,被他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力引导着,如同最精细的工匠,一点点修补着破损的经脉和内腑。
这个过程痛苦而缓慢,每一次归元气流过伤处,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紧咬着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众人看着他这般拼命的模样,心中既欣慰又酸涩。
他们知道,那个会因为笔仙的捉弄而哭笑不得、会因为考取功名而执着、会试图用圣贤道理与妖怪对线的书生张远,或许真的被留在了那片成为废墟的学宫院落里。
现在的张远,更像是一柄正在被残酷现实重新淬炼的剑,沉默、隐忍,只为斩开前路的荆棘。
“让他静一静吧”
林素问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不要过多打扰。
她自己也走到石穴口,负责警戒,同时默默运转功法,消化着秘境中以及之前战斗的感悟,诛邪雷气在她体内愈发凝练。
李慕白和云浅舟则开始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整理他们目前掌握的所有信息。
云浅舟将地图铺开,在上面标记出笔仙提到的“万瘴沼泽”可能存在的危险区域和资源点,同时开始规划离开沼泽后可能的行进路线。
李慕白则负责将大家对彼等成员特征、手段的记忆,以及苏月璃爆发、老妪、斗篷人等关键信息,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分写在不同的薄绢上,交由不同人保管,以防不测。
朱守拙也没闲着,他忍着伤痛,将石穴入口用碎石和藤蔓做了些伪装,又在外围布置了几个简陋却实用的物理陷阱。他的家族经商,走南闯北,这些野外的生存技巧反而比其他人更熟练。
时间在压抑与忙碌中流逝。夜幕降临,万瘴沼泽的夜晚并不宁静,各种毒虫瘴气弥漫,远处不时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令人心悸。
张远终于结束了又一轮艰难的疗伤,缓缓睁开眼。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之前清亮了不少,气息也浑厚了一丝。归元气的神效开始初步显现。
他看了看在洞口警戒的林素问,又看了看正在忙碌的同伴,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篝火旁,拿起云浅舟绘制的地图,仔细看了起来。
他的手指划过代表着万瘴沼泽的那片复杂区域,目光沉静,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笔仙前辈,” 他在心中呼唤,“这沼泽中,除了您之前提到的腐骨灵花,还有什么是对我伤势,或者对大家修炼有益的东西?”
【哼,总算知道主动问了。】*
笔仙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嘲讽,但似乎对张远的状态还算满意,【万瘴沼泽虽险,但物产也算丰富。除了腐骨灵花能中和部分你体内淤积的异种能量,加快骨骼愈合,还有一种清心三叶莲,生于毒瘴潭心,却能净化心神,对抵抗此地无处不在的瘴气毒害,以及修复李小子和云丫头过度消耗的神魂颇有好处。】
【另外,沼泽深处的一些强大妖兽的晶核,也能用来炼制提升修为的丹药,或者给朱小子那破盾补充点能量。】
“具体方位和获取时需要注意什么?” 张远追问,语气平静无波。
【方位嘛……本座我依稀记得……】
笔仙开始详细描述几种灵物可能生长的环境特征和附近可能存在的危险,包括一些特有的毒虫和陷阱般的沼泽地形。
张远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在地图上做出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标记。
【小子】 笔仙说完后,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你体内的归元气,虽然初步解封,但你现在能动用的,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它真正的力量在于演化与统御。】
【你之前模拟林丫头的雷气,只是最粗浅的应用。试着去感受它,引导它,不是模仿,而是……理解其本质,然后由归元之气,自然衍化出你需要的特性。这比你单纯模拟调动金石文气,或者粗糙模拟他人属性,要强大和持久得多。】
张远若有所思。他再次闭上眼,这次并非疗伤,而是将心神彻底沉入文海,去仔细感知那缕混沌色的归元气。它不再是简单的能量流,而是仿佛蕴含着无数细微的、不断生灭的符文和道理。他尝试着,不再去想“雷”的狂暴,而是去理解“破邪”、“迅疾”、“毁灭”这些概念,然后引导归元气,自然而然地朝着这个方向微微偏转。
一丝极其微弱,却比他之前模拟时更加纯粹、更加凝练的混沌色电光,在他指尖一闪而逝。虽然瞬间就消散了,消耗也比之前大,但张远能感觉到,这一丝电光中蕴含的“破邪”真意,远超从前!
有门!
他心中升起一丝明悟。归元气的修炼之路,与他之前所知的任何文气法门都截然不同。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近黎明。篝火即将熄灭,晨光透过石穴的缝隙照射进来。
林素问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细微变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张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僵硬疼痛的身体,走到洞穴中央。他的目光扫过刚刚结束调息或工作的同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天亮了。我们该出发了。”
“笔仙前辈已经告知了几种此地特有的灵物方位和对我们有用的资。”
“我们的目标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获取这些资源,治疗伤势,提升实力。”
“然后,离开沼泽,继续向西”
他没有询问“你们觉得如何”,而是直接陈述了计划。经历了生死与背叛,抛弃了过去的身份,他正在被迫飞速成长,从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团队核心(尽管他身负秘密),向着一个能真正带领团队在绝境中求存的领袖转变。
众人看着他,没有异议。
“好” 林素问简短回应,收剑入鞘。
“早就等不及了!” 朱守拙扛起他的破盾。
李慕白和云浅舟也迅速收起手中的东西,站到了张远身后。
张远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石穴,踏入了万瘴沼泽弥漫的晨雾之中。
他的背影,依旧单薄,却仿佛能扛起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