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礼します。」
(……失礼了。)
久远寺有珠最终还是闭上眼,像是下定决心般低声说道。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吞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与决然。
啪嗒。
她轻轻一跃,从后方挎上了神渡准宽阔的后背,双臂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以保持平衡。
神渡准则稳稳地直起身子,轻松地将娇小的魔女如同托起一片羽毛般举高,让她坐在自己的两边肩膀上。
神渡准接近一米九的高大身形与久远寺有珠的娇小玲珑形成了鲜明而奇妙的对比。
而且这动作……似乎寻常恋人之间会做的比较少,更多的应该是父亲与年幼的女儿之间?
一种微妙的、混杂着亲昵与错位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但神渡准选择不去深入思考这种无意义的分类。
久远寺有则珠完全沉浸在这种新奇体验带来的冲击中,根本无暇去思考这种事。
有了神渡准那堪称卓越的海拔加持,久远寺有珠的视野豁然开朗。
她能很轻松地越过前方那堵由成年人构成的人墙,毫无阻碍地、近距离地欣赏到玻璃幕墙外的风景。
窗外,的确日正当中。
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东京的都市丛林之上。
而那传说中的太阳雨,从远处看并不十分明显,更像是天际一抹朦胧的薄纱。
但靠近玻璃幕墙的地方,无数细密的水珠正沿着光滑的玻璃表面蜿蜒流淌,如同汐流一般,在正午灿烂夺目的太阳周围勾勒出缓缓移动的、晶莹剔透的轨迹。
光线与水珠交织,折射出细碎的、彩虹般的光晕。
「……きれい。」
(……好漂亮。)
久远寺有珠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短促而真诚的感叹,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微张的嘴。
另一只为了保持平衡而轻轻搭在神渡准头顶的手,却因为瞬间的激动无意识地猛地一用力——结果她忘了自己的手正放在对方的头发上。
这一抓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恐怕足以让其头皮发麻,痛呼出声。
「あ……ご、ごめんなさい……」
(啊……抱……抱歉。)
久远寺有珠这时才猛地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了些力道,很不好意思地向下方的神渡准道歉。
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害怕对方是否会因此不悦。
「构わない……君はわざとじゃないんだから。ただ、少しだけ気をつけてくれ。确かにちょっと痛いからな。」
(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不过也稍微注意点,毕竟确实有点痛啊。)
神渡准的语气非常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脸色也看不出任何变化。
那句「ちょっと痛い」(有点痛啊)究竟蕴含着多强的痛感,久远寺有珠从他毫无破绽的表情和语气中实在判断不出来。
「はい。」
(是。)
久远寺有珠点了点头,小声回答道。
身体却因为这句提醒而变得有些发僵,原本自然放松的动作开始变得怯怯的,带着过分的谨慎——这孩子一旦被指出问题,就容易矫枉过正,变得束手束脚。
「はあ……君ってやつは、そう言われるとすぐに坚苦しくなりすぎるんだよ、有珠。ちょっと気をつけてって言っただけで、俺をいつ爆発するかわからない爆弾みたいに扱うなよ。」
(唉……你啊,这么一说就变得太过拘谨了,有珠,只是让你稍微注意一点,不是让你把我当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好吗?)
神渡准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纵容的责备。
「……」
久远寺有珠的眼神惊异地闪烁了两下。
神渡准此刻说话的语气和措辞,竟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熟悉,有点像……苍崎青子那种带着点不耐烦却又并非真正动怒的口吻。
可对方在此刻表现出来的性格,她甚至觉得比青子还要……好相处一些?
明明对方所拥有的力量层级,与青子根本不在一个次元,是足以称之为恐怖的存在。
若是自己刚才那样不小心用力揪扯了一下苍崎青子那漂亮的红棕色长发,恐怕对方非得咋咋呼呼地、更用力地反手扯自己的头发一把才肯罢休吧。
「あなたはいつも……私の予想を里切りますね……あなたのことがどうしても见透かせない気がします。」
(您总是一次次出乎我的预料呢……感觉看不透您。)
久远寺有珠的身体随着他的话语渐渐放松了下来,她低着头,俯瞰着下方男人漆黑的发顶,喃喃自语道。
「だからさ、俺の考えを过度に推し量ろうとしないで……疲れるだけだ。ただ普通の恋人として接してくれればいい。俺たちは互いに支配し合い、干渉し合う関系なんだから。」
(所以说啊,不要过度揣度我的想法……会很累的,就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恋人就好,我们互为支配与干涉的关系。)
神渡准微微偏头,对着坐在自己肩膀上的久远寺有珠说道,语气平静而肯定。
「……」
久远寺有珠沉默了,似乎在心中默认了神渡准的话。
她将视线重新投向四周,得益于神渡准赋予的“高度”,她获得了一种难得的俯视视角,静静地看着下方涌动的人群。
那些原本需要仰视或平视的面孔,此刻大多只能看到头顶或肩膀。
这似乎是她在这个四十年后的世界上,第一次以如此物理性的高度观察人类。
如果在《魔法使之夜》的世界里,无论是借助庞大的伦敦桥巨人,还是单纯地消耗魔力进行悬浮飞行,她都能轻易地高高在上,俯瞰下方如蚁群般的人和物。
当然,视野中也有几个能与久远寺有珠视线放平的身影——
那是几个年纪很小、穿着可爱服装的女孩,看样子应该还是小学生,同样被自己的父亲用肩膀扛起,一双双小腿垂在父亲的胸前,无忧无虑地轻轻踢踏着。
一如现在的她和神渡准。
她们注意到了这个坐在高大的“大人”肩上的、穿着黑色洋装的姐姐,好奇地看了过来,然后带着孩童纯真的善意,友好地朝她挥了挥手,露出十分可爱的笑容。
久远寺有珠愣了一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善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应这陌生的社交场景。
「……」
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学着她们的样子,有些生疏地、幅度很小地朝她们招了招手。
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混合着轻松与些许难以言喻的遗憾的浅浅笑容。
这熟悉的姿势……勾起了尘封的记忆。
她的父亲,似乎也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非常年幼的时候,对她做过类似的动作。
只是那回忆太过久远,如同蒙上了厚厚水汽的旧玻璃,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温暖的触感,细节早已不清。
久远寺有珠的父亲是久远寺家的长男,在英国留学时与有珠的母亲——一位继承了魔女血脉的女性结识。
由于有珠母亲那不容于世俗的魔女身份,二人的结合注定只能以悲剧收场。
但有珠的父亲依然顶着家族与世俗的压力迎娶了她,并将其带回日本生活,居住在三咲町白犬冢上那座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英式风格洋馆里。
有珠的母亲在生下有珠后,便因完成了魔女传代的责任而逝去。
而有珠的父亲,也在独自养育有珠数年后,最终撒手人寰。
那座洋馆,连同里面沉睡的使魔与堆积的魔导书,就成了久远寺有珠对于父母短暂存在与温暖的全部寄托。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被一个拥有体温的、坚实的异性,如此托在肩膀上了。
这份感觉,既陌生,又带着一丝令人鼻酸的熟悉。
「何か考え事?」
(在想事情?)
身下的神渡准询问道。
他即使不回头,似乎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的变化。
久远寺有珠的表情明显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混杂着怀念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欣慰。
「おわかりになるでしょう……?私が何を考えているか?」
(您应该能看透吧……?我在想什么?)
久远寺有珠低下头来,声音轻柔地询问,带着一丝试探,也带着一丝认命。
「ああ……もし私が望むならば、な。ただ、さっきも言ったように、私は大抵の场合、あの【未知】の状态を保っている。そうでなければ、あまりに退屈すぎるからな。」
(啊……只要我愿意的话,只是我刚刚也说了,我大多数时候是保持着那种【未知】的状态的,否则未免太过无聊了。)
「君もきっと、私の前でまったくプライバシーがなくなり、巨大なプレッシャーを感じるだろう?」
(你应该也会在我面前毫无隐私感,感到巨大的压力不是吗?)
神渡准闭上一只眼睛,微微抬起另一只眼看向上方的久远寺有珠。
这个带着点顽皮和狡黠的动作,冲淡了他平日里的冷漠,让他看上去竟像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与刚才谈论虚空与可能之树的存在判若两人。
「ええ……あなたは本当に……かなり不思议な存在です。」
(是啊……您真是……相当不可思议的存在。)
久远寺有珠很是认真地感叹道,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随后,她轻声说:
「私を降ろしてください。世道に戻りたいです。」
(把我放下来吧,我想回世道了。)
神渡准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依言小心地、平稳地将久远寺有珠从肩上放了下来。
啪嗒。
久远寺有珠的双脚再一次感受到了坚实地面带来的触感,周围的景物瞬间恢复了它们原本的“高度”,需要她微微仰视。
她轻轻舒了口气,这或许才是她更习惯的、属于她的,脚踏实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