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废弃工厂内,空气灼热而粘稠,混合着铁锈、灰尘、汗臭,以及那口沸腾铁桶中不断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水蒸气味道。
杀机如同实质的蛛网,层层缠绕在中央那片被惨白灯光和冰冷刀光映照的区域。
每一粒尘埃仿佛都浸透了暴力的预兆,在光影中无序地飞舞,如同这场死斗的微小注脚。
国枝弘一手中的半截木刀,仿佛是他此刻命运的残酷写照——
断裂,残破,陷入绝境。
木质的断裂处参差不齐,诉说着刚才对方那悍猛一击的决绝。
豆大的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下巴处汇聚,最终砸落在布满灰尘和油污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深色的、瞬间即逝的印记。
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ははは!木刀が折れたぞ!」
(哈哈哈!木刀断啦!)
「これで终わりだ!小僧!」
(到此为止了!小鬼!)
「手足を斩り落とせ!」
(砍断他的手脚!)
极道分子们的狞笑和嚎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他们眼中的戏谑和猫捉老鼠般的玩弄,此刻已然彻底变成了赤裸裸的虐杀欲望。
失去了有效武器的国枝弘一,在他们看来,已然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只余下最后无力的挣扎!
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狂暴和血腥,猎手们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急于品尝鲜血的滋味。
无数把真刀再次从四面八方劈砍、捅刺而来!刀锋撕裂空气发出的尖啸,比之前更加凌厉、更加致命,编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
灯光下,那些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光,晃动着,交织着,令人眼花缭乱,心胆俱裂。
国枝弘一瞳孔急缩,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限!
世界在他的感官中仿佛骤然慢了下来,每一把刀的轨迹、每一个敌人的动作都变得清晰可辨,但这信息量却庞大到几乎要撑爆他的大脑!
嗖!
他猛地将手中那半截断刀如同投掷苦无般向前狠狠一掷,逼退正面最为咄咄逼人的一人。
铛!
掷出的断刀被那名极道分子轻易地用刀磕飞,旋转着撞在远处的铁架上,发出一声无力的脆响。
同时,国枝弘一的身体核心肌肉群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拂的柳絮,以一种近乎超越人体极限的扭曲姿态向后急仰!
唰!
一把沉重的砍刀带着风声,擦着他的鼻尖惊险掠过,那冰冷的刀气甚至刺得他鼻梁处的皮肤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寒意直透骨髓!
嗤啦!
另一把灵巧阴毒的胁差则趁机划破了他肋下早已破损的蓝色剑道服,锐利的刀尖轻而易举地割开布料和皮肤,带出一溜细小的血珠,疼痛感火辣辣地传来!
但他这拼尽全力的后退,也终于在密不透风的围攻中,暂时拉开了一丝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空间。
国枝弘一趁机焦急地往旁边扫视,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飞速掠过周围的环境!
这废弃工厂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机械和零件,有哪怕一根称手的木棍也好啊!
或者铁棍也行!哪怕是农用的锄头,维修用的铁锤,铲煤的铁锹这些——任何能充当武器的东西都行!!
然而,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冰冷的、沉重的、无法移动的大型机械和一堆堆真正意义上的「废铁」。
场地早就已经被这些极道分子们有意识地清空过了,怎么可能会给他这种可乘之机?!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武器がなければ…】
(如果没有武器的话…)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划破天际的闪电般,骤然划过他的脑海!
【不近刃】的极致,空手入白刃!
「九条阵师范」确实曾在传授给自己这至高奥义之前,轻描淡写地提及过,此奥义若是练到极高深处,登峰造极之境,甚至可以徒手取得对方的兵刃!
现在关头,帅不帅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实用!
【やってみせる!】(我做给你看!)
强烈的求生意志和守护同伴的坚定决心,如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驱使着他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鲁莽到极点的尝试!
就在侧方一把打刀横斩向他腰腹的瞬间,他凝神静气,强大的洞察力猛地捕捉到那刀身运动的细微轨迹。
唰!!
他的右手迅如闪电般探出,食指和中指并拢略微留缝,如同准备夹住刀子的铁钳!
这正是【不近刃】的极致,【无刀取】!!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的【不近刃】修行终究只是入门阶段,应对训练用的竹刀、甚至是在有所准备和心理预设的情况下引导真刀尚可。
但要在如此混乱、危急、生死一瞬的实战之中,精准地完成空手入白刃这般神技,其难度高了何止数倍?!
这需要的不仅是技巧,更是千锤百炼的直觉和超越常人的冷静!
那持刀的极道分子虽然技法粗糙,毫无章法可言,但胜在力大势沉且动作充满了街头斗殴的野性和不可预测性!
国枝弘一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挥来的刀的瞬间,对方的手臂却因全力挥砍而猛地有一个细微的、极其难以预料的抖动和偏移!
就是这毫厘之差,失之千里!
噗嗤——!
一声利刃割开皮肉的、令人牙酸的沉闷响声,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国枝弘一只觉得右手的手指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冰冷的刀锋已然无情地割开了他的手指和其下的皮肉,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手指缝隙滴落!
「うっ!」(呃!)
他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额头上刚刚消退下去的冷汗再次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
若非他反应神速,在感受到那冰冷切割感的瞬间就凭借本能极限后撤发力,恐怕此刻掉的就不是一层皮肉,而是至少两根手指了!
那将是彻底的、无法挽回的重创!
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迅速在厚厚的灰尘中晕开一小片暗红的、不祥的痕迹。
右手传来的剧烈疼痛和随之而来的、不断流失的力量感,让国枝弘一的心彻底沉到了冰冷的海底。希望如同被针刺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无理だったか。】
(…还是不行吗。)
空手入白刃的勇敢尝试,最终以惨烈的失败和新增的伤口告终。
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おっ?无刀取りか?中途半端が灾いしたな!」
(哦?想玩无刀取?半吊子功夫害了你啊!)
柴田刚先是被他那看似专业而骇人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后迅速反应过来,看清了结局,在一旁抱着胳膊嗤笑道,语气中的嘲讽和轻蔑意味更浓了,仿佛在欣赏一场拙劣的表演。
极道分子们见状,气焰更加嚣张,攻击也愈发疯狂和无所顾忌,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群,攻势一波接着一波,绵密不绝。
国枝弘一咬紧牙关,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强行压下右手那阵阵钻心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虚弱感。
他不再尝试任何徒手对抗兵刃的危险举动,而是将九条阵那地狱般锤炼出的、早已融入骨髓的基础功底彻底爆发出来!
脚步!呼吸!身法!
他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又像是暴风雨中艰难穿梭的海燕,在废弃的机器、堆放的杂物、粗大的承重柱之间疯狂地穿梭、躲闪、腾挪!
每一次惊险的侧身,每一次狼狈却有效的翻滚,每一次急促的停顿和毫无预兆的变向,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一道道追魂索命的冰冷刀锋。
他的道服已被割裂成条状,身上增添了数道浅浅的伤口,鲜血浸染而出。
他竭尽全力地利用着环境中一切可能利用的东西:
猛地推翻一堆废弃的、粗大而锈蚀的铁管,制造障碍,延缓身后追兵的速度;
弯腰抓起地上混杂着沙砾的尘土,扬向正面敌人的眼睛,换取片刻的喘息;
甚至利用一个倾斜的、满是油污的金属工作台作为临时屏障,格挡开一次足以将他劈成两段的致命劈砍。
哐当的巨响和四溅的火星显示出这一击的沉重。
他的动作依旧本能地带着【不近刃】的理念烙印——
绝不硬碰硬,以闪避、格挡和利用环境为主。
但失去了武器,他彻底陷入了被动,只能一味地躲闪和逃跑,再也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反击和战术性的牵引。
他失去了掌控节奏的可能。
体力在飞速地被消耗!
国枝弘一的呼吸变得如同破旧风箱般急促而嘶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和血沫的味道,每一次呼气都灼热得烫伤喉咙。
他的汗水浸透了残破的剑道服,紧紧粘贴在身上,与手臂、手掌和身上多处伤口不断流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带来令人极度不适的粘腻感和持续不断的刺痛感。
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虽然凭借意志和运气避开了要害,但每一次受伤都在加速他体力的流失、血液的减少和反应的迟钝。
他就像一只失去了獠牙和利爪的猛虎,虽然依旧勇猛,咆哮着展现着百兽之王的尊严与力量,却只能被一群狡猾而残忍的鬣狗不断地消耗、撕咬,添上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最终在无尽的围攻中力竭倒下,悲壮而无奈。
【だが…後悔はしていない。】(但是…我并不后悔。)
即使身处如此令人绝望的绝境,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体力逼近枯竭的边缘,国枝弘一的眼中却依旧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悔意。
那眼神深处,燃烧着的依旧是坚定的火焰。
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独自前来!
守护同伴,这是他选择的道路,也是他信奉的武士之魂!纵死不悔!
……
而在那悬吊的半空中。
阪本千夏依旧没有昏迷。
蒙眼的黑布彻底剥夺了她的视觉,却让她的听觉和触感变得异常敏锐,放大到了极致。
下方传来的每一次金属碰撞声(虽然越来越少,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肉跳)、国枝弘一那压抑着痛苦的怒吼、敌人疯狂的叫骂和嚎叫、每一次急促而危险的追逐脚步声、每一次刀锋砍中杂物或划破空气发出的尖锐嘶啸,都如同无形的重锤般,一次次凶狠地敲击在她的心脏上!
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这些声音,编织成一幅残酷而血腥的画卷。
她能清晰地听到国枝弘一那越来越沉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听到他受伤时那强行压抑却依旧漏出的痛苦闷哼,听到敌人那愈发猖狂得意的叫骂和戏谑。
她的心紧紧地揪着,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祈求都寄托在那位如同从天而降的战神般的部长身上。
在她的想象中,国枝部长一定正挥舞着木刀,如同古代剑豪附体,身形潇洒,刀光纵横,与众多敌人激烈交锋,虽险象环生却总能化险为夷!
然而,当那声清晰无比、充满恶意的「木刀が折れたぞ!」(木刀断啦!)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猖狂和兴奋的敌人欢呼声浪潮般涌入她耳中时,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世界仿佛瞬间崩塌了!所有的希望和幻想都被砸得粉碎!
【部长の刀が…!】
(部长的刀…!)
无边的绝望如同冰冷彻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失去了武器的部长,只剩下血肉之躯,要怎么对抗那么多拿着真刀、穷凶极恶的坏人?!
画面在她的想象中变得无比血腥和黑暗。
她想放声尖叫,想绝望地哭喊,但嘴巴被胶带死死封住,所有的悲鸣和恐惧都被堵在喉咙里,只能转化为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哀嚎般的「呜呜」声,混合着泪水浸湿蒙眼布的咸涩。
巨大的恐惧和深刻的悲伤让她浑身冰冷,四肢麻木,几乎要窒息。
而正下方不断升腾起来的、滚烫灼人的水蒸气,却又无情地包裹着她,灼烫着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和小腿,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持续不断的痛苦,让她连因绝望和恐惧而暂时昏迷过去都做不到!
这种冰火两重天般的极致折磨,几乎要将她的精神彻底摧垮,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她只能在无尽的黑暗和恐惧中,被动地、「聆听」着下方那场为她而进行的、似乎正不可逆转地走向悲剧终局的战斗,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悬吊的铁链微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牵动着她的恐惧,仿佛预示着最终的坠落。
……
而就在国枝弘一体力彻底濒临耗尽,一次极其狼狈的翻滚惊险躲开致命劈砍,后背重重撞在一台冰冷、坚硬、锈迹斑斑的废弃机床棱角上,发出一声沉闷撞击声的同时——
废弃工厂那巨大破败、如同巨兽空洞眼窝般的窗口之外,约百米处一片地势略高的荒废路基上。
此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已经彻底隐没于地平线之下,世界的色彩被灰蓝的暮色吞噬。
惨淡的月光挣扎着穿透稀薄而诡异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清冷辉光,隐约勾勒出一个悄然矗立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那人身形虽不算特别高大挺拔,却也静立如松,稳如磐石,仿佛早已与这片荒芜、死寂的背景融为一体,存在了千百年之久。
夜风拂过,吹动他略显宽大的衣摆,却吹不散那股凝练如山岳般的气息。
而在他背后,斜背着一柄被深色布套紧紧包裹的长物。
即便有厚实布套的遮掩,其异乎寻常的长度也依旧清晰可辨,远超寻常打刀,甚至比野太刀或大太刀更为修长几分。
一种冰冷的、近乎凝成实质的肃杀之气仿佛能穿透层层包裹,无声地弥漫开来,使得他周身的空气都似乎微微扭曲,温度骤降。
他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此地的古老守护石像,又或是偶然途经此异界、冷眼旁观尘世的过客,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百米外工厂内那场灯光摇曳闪烁、杀声鼎沸喧嚣、蒸汽弥漫的生死戏剧。
工厂内的一切光影和声响,似乎都只是投射在他深邃瞳孔中的无声皮影。
工厂内,金铁交击(虽已稀少得可怜)、怒吼咆哮、粗重喘息、绝望的呜咽,所有声音混合编织成的残酷交响乐,似乎都无法穿透他周身那无形的、冰冷的屏障,在他那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的面容上激起半分涟漪。
他的眼神淡漠得可怕,仿佛看的不是一场生死搏杀,而是与己无关的尘埃起伏。
无人知晓他于何时现身,亦无人知晓他已在这片暮色中静静旁观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他的存在本身,于这片杀机四溢、绝望弥漫的困兽之场,投下了一个冰冷而充满未知的——
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