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天光透过竹林洒进书舍,斑斑驳驳。曹操倚窗翻读《周易》,眉宇间一片安宁。荀彧在一旁研墨,低声朗读刚抄好的书简。窗外,是逍遥派弟子练剑的呼喝声。
“平慧,”曹操突然开口,“你说,世道若已不可为,学问何用?”
荀彧一愣,道:“子曰:‘学而优则仕。’若天下将乱,正需贤者出辅。”
曹操微微一笑,语气平静:“仕而不得其位,徒招横祸罢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良久未语。
阳球曾在前世与他有一面之缘——当时曹操初任洛阳北部尉,曾因秉公执法得阳球褒扬。他敬其直言不屈,也知其孤直寡和,终会为人所忌。
荀彧低声道:“平思若心忧阳公,可入京奏救。”
曹操摇头:“我若一言,便是自投罗网。”
他没有告诉荀彧,阳球正是前世东汉清流殒落的第一块基石。自此之后,清议不存,宦官当权,乃至董卓入京、群雄并起。
这一夜,他未曾就寝。
数日后,山中又传来诸般异象:酒泉地动,陇西现赤雾,百姓传言星辰错位,有妖星入狼弧——此为兵乱之兆。又有商旅言,江夏、巴郡一带山贼蜂起,劫财杀人。
荀彧走进书舍,持一篇奏章草稿:“吾昨日得友人书,京师将下令举贤良方正,选能直言者以补官。此或是朝廷欲挽声名之举,平思何不以此为契机,明其志?”
曹操接过奏章,却不读,而是看着他。
“平慧,”他说,“你信得过这‘举贤良’?此非诱鱼之钩?”
“愿以身试之。”荀彧眼神坚定,“若平思再不出言,朝中再无可争之人。”
曹操沉吟。昔日他意图避世,是因前生早知结局;但如今亲见阳球被擒、灾异不断,世道竟一点未改。或许他未能改变历史——但若他不做任何尝试,那这一世,是否更可悲?
当夜,他重整案几,展卷而书,不再仅是随手笔记,而是认真撰写一篇时政大论,题为《论兴衰本末》。
荀彧来时,见他伏案书写,有些惊喜问道:“平思?”
“借君一笔墨,”曹操头也不抬,“此文或可流于朝中,试探时人心向。”
“名为何?”
“暂名《乱本论》。”
数日后,荀彧奉家父之命入京探亲,曹操则暗中托他两件事:
一是打探阳球狱中之况,是否有人暗中救援;二则寻访司徒府与太学中清议之士,对其文有何评价。
临行前夜,曹操送荀彧下山,风雪初起。
“若时机可为,便以‘东郡曹操’之名投一书于司徒杨赐。”他缓缓道,“言我愿参朝事,辅政一分。”
荀彧很高兴曹操愿意进入朝堂,他一直觉得曹操是能力挽狂澜之人:“君意已决矣?”
曹操却望向远方洛阳方向,声音如冰中沉雷:
“阳球虽陷,人心未死。此一世,我不愿再为棋子,也不愿旁观英雄赴死。”
“此一世?”
曹操没理会荀彧的问题,“我要做的,是扶一局新棋。”
曹操转身,披雪而归,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如一头蓄势欲跃的猛虎。
阳球被捕之后,曹操原以为尚有回旋余地,荀彧进京也带去奏章,但不数日后,山中又传来急讯:
阳球,狱中暴毙,言为“忧愤成疾”。然尸首腐烂,面目皆非。
曹操读完书信,一时失语。他握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泛白。信中并附小字:“杨赐闻之,当庭失声。司徒府诸门生三日不食。”
荀彧归山后向他转述:
“弟子顾嘉、管宁、王烈等人皆披麻戴孝,不朝不仕。太学之中,再无笑语。”
曹操沉默许久,忽然抬头:“阳公之死,绝非天命。”
他望着庭前竹影,目中渐生杀意:“这是在示威。是赵忠、张让诸人,杀鸡儆猴,警告清流莫言宦政。”
荀彧缓缓点头,道:“若任其发展,不出三载,士人将尽。”
曹操一拳击案,木几微颤。他眼中冷光如霜:“既如此,便不能再避世而安。我要进京,我要夺其笔杆,拆其虎狼。”
曹操与荀彧下山,借弟子之名入京,暂居弘农杨氏故人之宅。
早春微寒,朝雾未散。袁府朱门高悬,门庭肃穆,侍从领曹操与荀彧至偏厅候见。
不多时,袁绍快步而入,身着便袍,目光一扫,见曹操,面上瞬间泛起喜色,几步走近,拍肩笑道:“孟德!你果然来了!我日日与子远言,今世若有济世之才,非你莫属!”
曹操抱拳还礼,微笑道:“久别故人,尚幸本初兄一直记挂我。”
一旁的许攸披着浅灰儒服,目光锐利,语气却平平:“你二人下山,来得正是时候。阳公之事,已是沉冤,清流人心散乱,若不早聚,大厦将倾。”
袁绍闻言,脸色一沉,放下笑容,抬眼道:“赵忠、张让之辈,既掌禁军,又结外戚,如今连司徒杨赐也避言,诸位旧友多已噤声。孟德,若你肯出山,与我并肩,仍可聚士人于麾下,挽大势于既倒。”
荀彧见状,微微侧首,道:“本初兄欲图中兴,不知意在何策?”
袁绍长身而起,目光灼然:“我欲联合天下名士,重立清议之名,夺朝政于阉竖之手。公卿以下,皆可图之。”
许攸淡然补道:“但需一人能出面镇场,既能服众,又不惧宦官耳目。孟德你是最好人选。”
曹操闻言,低首沉吟片刻,良久道:“我曹操虽非圣贤,然有一愿:天下无冤死士,朝堂无挟私政。若本初兄真能共谋此志,孟德虽死,亦无悔。”
袁绍激动起身,走近曹操,两人握手而立:“好!以前咱们仨就一起做成了许多事,虽然不值一提,不过今日起,你我不再是酒中故人,而是天下共谋之士!”
许攸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看了荀彧一眼:“倒是我小觑了孟德的志气。”
荀彧不语,只轻轻一笑。
此时京中气氛肃杀,宦官党羽四处安插密探,连杨赐、李膺等人也闭门自守,朝议中再无人敢直言。
曹操暗中访旧,得知部分志士仍藏于太学或士人私宅,如郑玄、卢植、蔡邕等,皆或遭禁言、或被贬谪。
曹操便派人送信给他们,荀彧之前打听到京中文人对曹操的文章都很感兴趣,这让曹操很有信心他们起码愿意见自己一面。
一日,荀彧引曹操至旧友家宴,席间有人笑道:“有一少年,年不过十八,名曰何颙,尝言:‘乱世将起,若无雄主,天下必裂。’”
曹操不认识这个人,但是认识何颙,他想这可能是上天的提醒,自己该去见他了。次日曹操就遣人寻见何颙,密会于洛阳东郊亭中。
何颙观曹操良久,忽言:“公目光如电,志在不言中。若天命有主,此世尚可救。”
曹操对于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只说:“天命?我只信人谋。若我不谋,阳球之祸,便是我之预言。”
何颙大笑,起身拱手:“颙愿荐一人于公——许劭,豫州人,尝有‘月旦评’,能知人之志。”
曹操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难道说自己又要重来一遍了吗?不,不会的,自己这次一定会改变一些事的,只要自己提前把十常侍杀了,董卓不进京,一切都会重回正轨的,等到那时候自己就回到逸园,还是每天弹琴作画。
在何颙引荐下,曹操携荀彧访许劭于汝南。许劭初见曹操,微笑不语,绕他三圈,忽然道:
“君有济世之才,却似猛虎伏草,未得天时。”
曹操道:“若得其时,当如何?”
许劭朗声道:“白昼行凶,曹操也!”
荀彧听到这话皱起眉,他觉得曹操是要做大事业的人,怎么会沦落到亲自行凶呢?曹操却长笑:“既为乱世,便当以非常手段应之。劭君此言,乃我心中志也。”
许劭此评一出,不日传遍士林。洛阳清议之中,虽不敢言曹操其名,却以“白昼猛虎”私相称之。
当夜,曹操与荀彧赴宴归来,同宿袁府偏院。月色如洗,竹影婆娑。
荀彧忽然低声问道:“你真信本初兄?”
曹操一愣,他没想到荀彧会这么问,他看了荀彧一眼,随即叹道:“平慧啊平慧,你知我可能比我自己更深。”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上一世也是这样,不过这一世他们二人一同在逍遥派学艺,同吃同住,荀彧比上一世更了解自己了。
曹操望着天边星光,缓缓道:“他有权势,有门第,有号召之力,唯无果断之志。”
荀彧沉默半晌,轻声:“可他信你。”
曹操转头,目中寒光一闪:“我自会利用他之信。”马上他又缓和下来,“我现在只想整肃朝廷,本初和我自小相识,又有相同的志向,我们一起做这件事最合适不过。”
荀彧却笑了,“平思,成大事者自然该利用可利用、能利用之人,你又何必与我解释呢?”
曹操一愣,他还以为荀彧刚刚的沉默是寒心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是有一点怕的,他不希望这次自己与荀彧走当年自己和公台的老路。
曹操觉得自己想影响朝堂还是需要先做一些实事,于是他于数月后,先借察举“孝廉”,被授任了议郎。但议郎无实权,仅供出入宫廷、参听政事。不过曹操不着急,他在等,等上一世的那封荐书。
果然没过多久,一道荐书悄然送入选部尚书梁鹄之手,是司马防所荐:“谯县曹操,志节果毅,洞察政务,宜任洛阳北部尉,以整京师之风。”
司马防此人,虽为清流正人,却性格沉厚,不轻举荐。曹操知道自己肯定会得到这个官职的,不过他的想法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北部尉……虽掌治安,终非权中之权。若要立威于朝,需握人命与钱粮……洛阳令,方是枢机所在。”
“平思,我帮你写一卷治理之策,你拿去给梁尚书看,想必他看后一定会同意的。”
“平慧,多谢你。”曹操想这次有了荀彧这个助力,洛阳令一定是自己的了。
曹操独自来访,梁鹄接见,寒暄数句后,曹操直言不讳:“梁尚书,北部尉一职,孟德感激在心。但若得执掌一郡之务,愿请一试洛阳令。”
梁鹄眉头一皱,心中讶异。他本以为曹操初登仕路,得到推荐高兴还来不及,不想竟如此直接请调。
他语气不动声色,缓声道:“洛阳令非寻常县令,辖吏数百,地处天子脚下。曹议郎虽有名望,但……资历尚浅,恐难服众。”
曹操低首不语,旋即起身取一卷文书,呈上:“孟德自荐一策,若三月之内不能肃清市中奸宄、厘正徭赋、劝农于野、禁淫于市,愿自请罢官。”
梁鹄展开一看,不由动容:策中详列户籍对照法、市坊监察制、徭役轮筹与粮贱粮贵调控法,颇有章法,兼具现实考量与远虑——这分明非意气之词,而是深思之谋。
可他终究叹了口气,放下策书:“议郎之才,我心甚服。然京师令职,不独系策。方今尚书令李咸、少府赵忠皆言北部尉缺不可缓填。此事……难行。”
曹操拱手而退,表面还是微笑道谢,承诺自己一定恪尽职守,心中却冷道:“上一世我安于北尉,治市以严刑,终为宦党侧目;这一世我意欲主动争权,仍被其扼喉。天命如此?……呵。”
夜深,荀彧见曹操伏案沉思,席间几无言语,便知道洛阳令的事情不太顺利,也不多劝,只等他自己想明白。
半晌,曹操低声道:“平慧,你说,我若强请洛阳令,是否太急?”
荀彧端坐如松,语气不带劝止:“我想平思之谋,不在急于一任,而是欲试朝中权门之脉络。今你试之矣,得其势者不你,便是答案。”
曹操点头,心中茅塞顿开,眼神却愈冷静:“如此,便从北部尉起。只要能整顿洛阳,清肃市井,杀一儆百,我自能叫他们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