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那意外受伤的举动,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所有人的预期。一连数日,葬风岭的气氛都透着一种诡异的凝滞与暗流涌动。
天地灾变依旧时缓时急,魔物侵袭未曾断绝,但联军的士气却因那日所见,莫名地稳固了几分。清虚真人不再试图用大道理去说服青澜,转而开始务实地下令加固防御、救治伤员,只是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扫过那尊依旧沉默矗立、却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绝对绝望的黑色身影。
胡月敏锐地察觉到了师尊的变化。灼璃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封闭自我,或是只沉浸在痛苦与混乱的记忆里。她常常会望着青澜的方向出神,眼神复杂,有时是痛楚,有时是挣扎,有时……是一种胡月许久未曾见过的、类似于“决心”的东西。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魔气相对稀薄的午后,灼璃做出了决定。
她拒绝了胡月的搀扶,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向那片被视为“禁区”的区域。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浮,灵脉的脆弱让她行走间带着细微的踉跄,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折的青竹。
青澜在她靠近的瞬间便已察觉,熔金色的竖瞳转向她,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逼人,更像是在……等待。
灼璃在他面前三尺外停下。这个距离,依旧能感受到他周身那令人心悸的深渊气息,但比起之前的贴面而立,已算是“安全”了许多。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口因紧张和旧伤同时发作带来的闷痛,抬眸,直视着那双曾让她无比熟悉、如今却陌生冰冷的金瞳。
四周仿佛安静了下来,连风声和远处联军修缮营地的嘈杂都变得模糊。
“青澜。”她开口,声音带着久未顺畅言语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青澜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灼璃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复又松开。她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与……释然。
“当年……”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在雾泽……你堕魔之前……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那几个字重若千钧,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再次吐出。
“我说……‘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将你从古战场捡回来’。”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灼璃清晰地看到,青澜那始终冰封般的金色竖瞳,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快得如同错觉,但她捕捉到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刺痛了。
就连远处竖着耳朵、紧张得尾巴尖都在发抖的胡月,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天爷诶!师尊当年居然说过这么狠的话?!这简直是往心窝子里捅刀子啊!怪不得这煞星执念这么深!
清虚真人亦是暗自叹息,终于明白了这对师徒之间,那最深的一道裂痕源自何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最终却以这般决绝的言语收场,何其残忍。
灼璃闭了闭眼,长睫剧烈颤抖,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的歉疚。
“那句话,是错的。”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玉碎珠崩,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暗中)关注者的耳中,“并非气话,而是……大错特错。”
她望着青澜,眼中没有了往日的迷茫与混乱,只有沉淀下来的、沉重的真诚。
“无论后来发生什么,无论你变成何种模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将你从古战场带回,抚育你长大,引你入道……那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从未……从未有一刻后悔。”
“当年那般说你,非你之过,是我……是我被愤怒、被恐惧、被所谓的‘正道’蒙蔽了心智,口不择言,伤你至深。”
她微微低下头,这是自青澜归来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出如此清晰的、近乎卑微的歉意姿态。不是身为师尊的训诫,而是作为一个……曾用言语狠狠伤害过至亲之人的忏悔。
“对不起,青澜。”
三个字,重于山岳。
为她当年的狠绝,为那句如同利刃般剜心刻骨的话语,为她曾否定过的、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与羁绊。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胡月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连呼吸都忘了。清虚真人捻着胡须的手顿在半空,道心再次受到冲击——灼璃尊者何等骄傲清冷之人,竟会如此放下身段,直面并承认当年的错误?!
青澜站在原地,周身那冰冷的气息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因用力握着拳而泛白的指节。
那句“不该捡你回来”,曾是他在深渊中挣扎、在魔性中沉浮时,最深刻的梦魇,是支撑他恨意、让他觉得所有付出与依恋都成了笑话的根源之一。
如今,她亲口否认了。
她说,从未后悔。
她说,对不起。
熔金色的竖瞳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那被他强行压制、几乎以为早已泯灭的某些情感,如同沉睡的火山,受到了最直接的撼动。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只是那始终锁定在灼璃身上的、带着压迫感的目光,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冰冷的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立刻厘清的波澜。
灼璃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等待着。她知道,一句道歉,无法抹平所有的伤害,无法抵消他堕魔的痛苦与深渊重塑的磨难。但这至少是一个开始,是她打破自身骄傲与心障,迈出的第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青澜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未曾受伤的手。
不是之前那般带着探查或压迫的逼近,而是……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生涩,朝着灼璃低垂的、露出脆弱颈线的头顶,微微探去。
动作在半空中顿住。
最终,却只是化为一缕极其轻柔的、带着深渊寒意的微风,拂过了她银白色的发梢,如同一个无声的、别扭的……回应。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任何表示。
但这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让灼璃一直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鼻尖泛起难以抑制的酸涩。
她知道,她的话,他听进去了。
那扇紧闭的、冰冷的心门,似乎终于被她这放下所有骄傲的道歉,撬开了一丝缝隙。
哪怕只是一丝。
也足以让在永夜中跋涉太久的人,看到熹微的晨光。
胡月看着这一幕,长长舒了一口气,用爪子拍了拍胸口,小声哔哔:
“吓死狐了……总算有点进展了!不过这煞星表达方式也太含蓄了吧?拂一下头发算什么?好歹来个拥抱……呃,还是算了,我怕他控制不好力道把师尊拍进地里……”
清虚真人则是目光深邃,心中暗道:善。心病还须心药医,此结既开,或可见转机。
阴沉的天空下,两人一站一微躬,沉默相对。
旧日言语如刃,今朝歉意释冰。
前路依旧漫漫,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