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神庙那宏伟的石柱,在阴霾压顶的黄昏时分,依旧如巨兽的爪牙般,支撑着那片象征着埃及荣耀的天穹。然而,即便是这不朽的石雕,也无法完全隔绝外界的忧虑。在神庙最深处,一个远离尘嚣、被誉为“观星之眼”的房间里,大祭司梅杰杜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静默与沉思。
这里绝非普通祭司的简陋居所。被称作“观星之眼”的房间,四壁都由巨型的、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砌成,上面刻满了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壁画,描绘着创世神话、诸神谱系,以及无数星辰运行的周期与轨迹。房间的中央,一张巨大的圆形石桌,由整块的、嵌满了闪烁星辰般碎矿的陨石打磨而成,其上绘制着精确到毫厘的天体运行图,每一颗星辰的位致、每一条星座的连线,都如同神只亲手描绘。房间的角落里,数盏特制的、由精纯动物油脂燃起的灯烛,散发出柔和却又穿透力十足的光芒,如同无数细小的眼睛,审视着这片神秘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独特的气味——那是焚烧的洛神花、陈年莎草纸的干涩气息,以及来自这片古老神殿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古老泥土与信仰的潮湿味道。这一切,都构建出一种庄重、肃穆,又带着点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梅杰杜,这位在埃及神权体系中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男人,其面容被岁月的痕迹雕刻得更为深沉,但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双眸,此刻却被一股沉重的忧虑所笼罩,仿佛整个埃及的命运都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如织的星辰运转规律中寻找神谕对国家未来的指引,而是将一卷描绘着“尼罗河神”哈皮形象、色彩依旧鲜亮的莎草纸,在指尖轻轻摩挲。这场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整个埃及土地吞噬的滔天暴雨,以及因此引发的、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河堤危机,早已超出了他能够用传统占星术或祭祀仪式来解释的范畴。他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场自然灾害,更像是一场天罚,或者,是古老神明对人类某种失误的警示与惩戒。
他已经召集了神庙中最虔诚、学识最渊博的几位祭司,在神庙的最高处,向至高无上的太阳神拉献上了埃及最珍贵的祭品,诵读了最古老、最神圣的祝祷文,祈求太阳神能驱散阴霾,平息这场灾难,平息那咆哮着、似乎比往年任何一次泛滥都更加狂怒的尼罗河。然而,天空依旧阴沉如墨,豆大的雨点依旧无情地敲打着神庙的穹顶,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他倾尽自己积累了一生、对古老知识的理解,试图从星辰的排列、月亮的盈亏,乃至空气中微妙的震动和湿度变化中,捕捉一丝神只对这场危机的回应与启示。但所得却寥寥无几,每一次的解读,都像是大海捞针,徒劳而无功。他更清楚,神明并不会无缘无故地降下灾祸,除非是人类的行为触怒了他们。可是,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池?是某个祭祀的仪式不够虔诚?是某个神龛的供奉有所疏忽?还是,这个国家正在执行的某个关键性决策,受到了某种“不洁”的干扰,从而引发了神只的震怒?
就在他为此场似乎无解的局面而苦苦思索、眉头紧锁时,从前线源源不断传来的消息,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暗流,开始在他那如静水深流般的心湖下涌动。他拥有数量庞大的、遍布埃及各地的信报网络,从遥远边陲的哨所,到王室最为核心的宫廷区域,都有他安插的耳目。这些信息,虽然被层层过滤、甚至经过特殊的加密与传递,但最终都汇集到了他一人手中,成为他判断局势、制定应对策略的重要依据。
“陛下亲临前线,稳定军心……”
“对河堤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新抢险措施……”
“竟然……开辟了临时引水渠?将部分洪水引往了西北方向的沼泽地……”
“并且,将大部分人力物力集中起来,加固了那几处最危险、最薄弱的堤段,而不是像往常一样,顾此失彼……”
“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堤坝的‘背水面’进行了特别的关注,采取措施防止内部的‘渗透’和‘管涌’……”
这些零散而又充满冲击力的消息,在梅杰杜这位浸淫古老智慧的学者眼中,如同是一块块风格迥异、甚至互相冲突的石块,被随意但又带着某种必然性地抛入了他的思绪之海,激起的波纹却不是平静的涟漪,而是带着不解、质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惊。尤其当他听闻那“引水渠”和“背水面”的说法时,那更是彻底打破了他对传统治洪理论的认知。他所学习的,以及数千年来埃及作为“赠礼”的尼罗河,所沉淀下来的治水经验,无不围绕着如何“堵”,如何“筑”,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和驾驭水流,使其到达它本应去的地方”,而不是如何“主动引导”它去往未知之地,更没有像这样,对堤坝“内部”的防御给予如此细致且重要的关注。这是一种颠覆,一种挑战,一种……极具智慧,却又带着破格的胆识与冒险。
“这……这绝不是一个年轻的法老,在只凭自身经验库就能想出的主意。”梅杰杜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那响彻天际的雨声所淹没。他努力回想起拉美西斯过去的言行举止,他知道这位年轻的法老勇猛、果决,拥有超出他年龄的智慧与魄力,但他的思想框架,终究是成长于埃及这片古老土地、并接受了最严苛王权教育的继承者。这些想法,何其大胆,何其超前,何其具有战略层面的颠覆性,这绝非是他在常规的政治、军事或民事管理训练中,能够轻易领悟并自主决策出来的。
他的脑海中,迅速开始进行地毯式的检索,他可以掌握的所有关于拉美西斯近期的一切动态,他所接触过的、可能对他产生重大影响的人,以及那些在他身边可能扮演着“智囊”角色的存在。而当这个搜索的范围锁定在拉美西斯身边的人时,他的目光,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个最近才引起他极大关注的、来自异邦的女子——苏沫。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在不久前的那场皇家祭典上,当一切似乎都走向失控,眼看就要酿成无法挽回的局面时,拉美西斯却在最后一刻,几乎是鬼使神差般地,采纳了苏沫提出的某种“神谕”的指示,从而顺利完成了那场至关重要的仪式。当时,他不过是以为那不过是王储对一位被寄予“幸运”寄托的异域女子的某种偶然依赖,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巧合。但此刻,当他将前线传来的关于“引流分洪”和“重点加固”的“新思路”,与苏沫在之前祭典上展现出的那种“与众不同”的智慧联系起来时,他心中那根关于“苏沫”的警钟,已经“咚咚”作响,那声音如同神庙中那面巨大的、用古老金属铸造的铜钟,在寂静的黑夜中,回荡不绝,警示意味十足。
“她的‘神来之笔’……难道并非神只的直接降临,而仅仅是……某种‘来自异域的知识’?”梅杰杜缓缓地走向那张绘制着宇宙星图的巨大圆桌,食指轻轻点着几颗遥远星系中、在星图标注为“未知”的星辰,他仿佛在对比着某种超越人类认知、无法触及的距离。他手中的那卷关于“尼罗河神”的莎草纸,在他思绪的翻涌下,已经染上了他指尖的温度。“那些关于‘疏导’与‘堵塞’的辩证关系,关于‘迎水面’与‘背水面’的差异化处理,这些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并且拥有实际操作价值的见解,绝非常人,尤其是非埃及本地的寻常女子,所能轻易想出的。”
他细致地回想起他安插在宫廷中的那些隐秘的眼线,那些负责传递王室日常动态与王储私人生活信息的侍从;那些偶尔会到神庙来请求“神谕”,以求心安或者解决实际问题的低级官员。他捕捉到了一些零星的、关于苏沫与拉美西斯之间互动的信息:拉美西斯对她表现出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关心与维护,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埃及固有的文化、习俗以及某些价值观念格格不入的言谈举止;以及,最为关键的是,有人曾在他面前,无意中提及,苏沫似乎对“水文”和“工程”有某种“奇特的见解”,甚至在谈及排水系统时,能说出道道而谈。
“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那个国度,是否拥有比我埃及更先进、更发达的文明?那里的知识体系,是否也包含着我们所未曾触及、甚至根本不曾了解的领域?”这个想法,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梅杰杜内心深处那最难以接受的波澜。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钻研、去维护、去扞卫埃及古老文明的神圣与至高无上,而这种“埃及的知识体系并非最顶尖、甚至在关键领域存在短板”的猜测,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颠覆性的、无法想象的否定。
梅杰杜缓缓地坐回了那张冰凉的石桌前,他的手指在星图上那些微凉的矿物碎屑间一寸寸划过,如同在探索未知的宇宙。他的脑海中,却构建起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那个女子,不知身处何方,但无疑是在安静地坐在她的居所,手持简陋的炭笔,在泛黄的莎草纸上,一丝不苟地勾勒出那些关于“疏导”与“加固”的图样,带着谨慎,带着对拉美西斯安危的担忧,带着一丝信息不对称的、几乎是“纸上谈兵”的、对现实情况的不确定,却又精准地、直观地洞察了问题的核心与关键。
“她,究 竟 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来自神只的审问,直接拷问着梅杰杜的灵魂。
他的心中,开始涌现出几种截然不同的、相互冲突的解读,而每一种解读,都伴随着他信仰的动摇与现实的冲击。
“她,究竟是蛊惑王储、动摇埃及根基的‘妖女’?”梅杰杜紧锁眉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与戒备。古老的传说中,总有来自异域的魅惑者,她们以超凡的智慧、神秘的能力,或者惊人的美貌,来轻易地蛊惑世人,尤其是那些身居高位、拥有决定国家命运的男人们,最终,将他们和他们所代表的国家,一同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曾在古老的典籍中看到过许多关于此类的警示。但……她提出的解决方案,却真实有效地缓解了当前困扰埃及的滔天洪水,这对于埃及、对于无数即将遭受灾难的民众,无疑是有着决定性意义的。如果她是妖女,为何要施以援手?除非……这仅仅是她更大、更阴险的阴谋的一部分?一种以“拯救”为名的、更为高明的“腐蚀”策略?
“还是说,她是某位被神明选中的、神圣的‘代言人’,是神明派遣到埃及来、在危难时刻给予王室指引的‘神女’?”梅杰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房间中央那幅巨大的星图。他一生致力于维护埃及的神圣与至高无上,而这种“神只降下恩典,以特殊方式传递智慧”的解释,是他最愿意、也最容易接受的。这可以完美地解释她过往的“神来之笔”,以及此刻在国家危难时刻,她所展现出的、远超常人的精准判断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她可能就是某位伟大的神只,为了拯救埃及,而亲自挑选的、赐予拉美西斯最需要的“神谕”的载体。这不仅可以解释她的非凡,更可以维系他几十年如一日对神权至高无上的信仰。
然而,第三种可能性,却如同潜藏在黑夜最深处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却又以一种无法忽视的、近乎撕裂的方式,刺破了他那层以埃及文明为中心、坚不可摧的信仰壁垒。“或者,她仅仅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凡人智者’?一个来自一个拥有截然不同文明、不同知识体系的遥远国度的女子,其人民在某些领域的智慧和技术,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已经远远超越了埃及。”这个想法,如同一根细小的、却又极其尖锐冰冷的冷针,直接刺入了梅杰杜心中最柔软、也最敏感的地方。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研究神谕和古老的知识,他坚信埃及文明的辉煌是独一无二的,是神只的恩赐。但他也明白,宇宙之大,知识之广,绝非埃及一方所能穷尽,总会有未知的领域存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埃及,这个他一直以来视为全球文明灯塔、引领人类文明发展方向的伟大国度,在某些关乎民生、建筑、甚至是应对自然灾害的实用技术领域,可能已经、或者正在悄然落后了。
梅杰杜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要驱散脑海中这些令人不安的念头。这种想法,虽然难以接受,甚至让他感到一丝难以置信的羞辱,但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冰冷残酷的合理性。他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对他毕生所坚守的信仰,以及他对埃及文明至高无上地位的认知,最直接,也最猛烈的冲击。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拿起一卷卷古老的神谕汇编,在微弱的烛火之下,仔细地翻找着其中关于“来自异域的先知”、“被神灵眷顾的异族”,或者“获得天外知识的贤者”的记载。那些晦涩、古老、充满象征意义的文字,仿佛在跨越时空的界限,向他诉说着遥远时代的传说,关于那些被神灵在冥冥之中选中的异族,他们所拥有的、远超常人的超凡智慧。
梅杰杜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他不能再继续按照过去的认知,来简单地将苏沫视为一个普通的后宫女子,或者仅仅是王储的“幸运之星”了。她所展现出的非凡智慧,以及她那几乎是“神来之笔”般的、精准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让她成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他必须对苏沫进行更深入、更细致的观察和了解。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他甚至开始筹划,如何在这种举国上下都笼罩在“天灾”的阴影之下、人心惶惶的关键时刻,以一种不引人注目、却又能最大程度地刺探出苏沫真实身份、意图和知识边界的方式,与她进行一次“主动的交流”。
他必须知道,她的来历究竟是什么?她所掌握的那些“超前”的知识,究竟是从何时、何地,又通过何种途径获得的?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她对埃及,是完全的臣服,是愿意被埃及所“利用”和“引导”,还是……可能隐藏着某种他尚未察觉的、更深层次的企图?
梅杰杜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他看着那张记录着古老星辰轨迹的石桌,感受着那混合着信仰、责任、以及一丝隐隐担忧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这场席卷而来的滔天洪水,并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自然灾害,更可能是一场席卷而来的、关于知识、关于文明、以及关于权力与信仰的巨大风暴。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似乎正是那个名叫苏沫的、来自遥远国度的异域女子。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彻底弄清楚这个女子的底细。她,究竟是神明降下的恩惠,还是潜藏在埃及阴影中的潜在威胁,亦或是,一个能够引导埃及走向更辉煌未来的关键人物?他要做出的判断,将直接影响他,以及整个埃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