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远引着我们,穿行在气氛凝重的市舶司衙门内。沿途遇到的官吏无不垂首疾走,大气不敢出,偶尔瞥向李景明临时占用的那处独立院落方向时,眼中都带着敬畏与惧色。院落门口,四名按察使司的精悍护卫按刀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
通报之后,我们被引入一间临时布置成官厅的宽敞房间。李景明正坐在上首,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书,似乎正在批阅。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程式化的、带着几分矜持的温和笑容。
“沈巡查使来了,快请坐。”他放下笔,语气和煦,仿佛昨日那场暗藏机锋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下官沈鹤言,参见李大人。”我依礼拱手,与赵诚在下首落座。向文远则恭谨地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目。
“沈大人不必多礼。”李景明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沈大人今日是来辞行的?可是对市舶司的巡查已毕,要回南京复命了?”
“正是。”我点头应道,“承蒙市舶司上下,尤其是王提举与向经历鼎力配合,此番巡查颇为顺利,未发现大的纰漏。如今公务已了,自当尽快回都察院禀明情况。临行之前,特来向李大人辞行,感谢大人这些时日的关照。” 我刻意在“王提举鼎力配合”上略加重音,并将他与向文远并列提及。
李景明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幽光,笑容不变:“沈大人客气了,配合朝廷巡查,本是地方分内之事。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些许遗憾与责备的口吻,“王提举此番,着实令人失望。身为主官,竟在紧要关头莫名‘失踪’,累得沈大人不得不越俎代庖,处置外商事务,已是失职。如今虽侥幸寻回,却受惊过度,心神涣散,恐已难以担当市舶司重任。本官已据实呈报布政使司与朝廷,想来不久便会有新的安排。”
他这番话,明着是批评王晨光失职,暗里却在切割——王晨光已“不堪用”,即将被“新的安排”取代。这既是在向我表明他对王晨光的处置态度(弃子),也是在警告可能暗中观望的王晨光及其旧部(如向文远),别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理解与赞同的神色:“李大人所言甚是。王提举此番确有不妥之处,有负圣恩。不过,”我话锋也随之一转,语气诚恳,“念在王提举多年执掌市舶司,于海贸税收、接待藩使等事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前次协助下官揪出通倭内奸吴德禄,于肃清奸佞、维护海防,也算略有微功。此番惊吓过度,或许也是一时糊涂,或另有隐情。还望李大人念在其旧日勤勉与些许功劳的份上,在呈报之时,能酌情……稍加回护,给他一个将功补过、或是体面退养的机会。”
我这话,表面上是为王晨光求情,实则是将“功劳”(抓吴德禄)再次摆上台面,并将“隐情”二字轻轻带出,暗示王晨光失踪或有别情。更重要的是,我当着他李景明和向文远的面,提出了“将功补过”或“体面退养”的可能性,这正是我之前向向文远暗示的“另一条路”的具体化。我在告诉暗处的王晨光:我不仅记得你的“功”(可作谈判筹码),也愿意为你争取“过”后的出路,但这条路,需要你主动选择“补过”(即合作)。
李景明听我说完,脸上笑容微敛,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似乎在权衡我话语中的分量与意图。
“沈大人倒是……念旧情,讲公道。”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王晨光若知晓沈大人如此为他着想,想必也会感激涕零。只不过……”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如电射向我,“国有国法,司有司规。失职便是失职,功过虽可相抵,却也不能全然罔顾法度。况且,有些‘隐情’……”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未必如表面看来那般简单,或许牵扯更深。沈大人所谓‘将功补过’,这‘功’该如何立,这‘过’又该如何界定,恐怕……还需细细斟酌,从长计议啊。”
他既没有一口回绝我的“求情”,也没有轻易答应,而是将问题抛回,强调了“法度”和“隐情复杂”,暗示王晨光的问题可能很大(大到无法简单功过相抵),也暗示他掌握了更多内情。这是一种施压,也是在试探我所谓的“另一条路”到底有多少实质内容,能否真的摆平王晨光可能涉及的“大过”。
房间内的空气再次变得微妙而紧张。向文远的头垂得更低,但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竖耳倾听每一个字。
我迎向李景明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语气依旧平稳:“李大人教训的是,法度为重,隐情也需彻查。下官也只是出于同僚之谊,一番感慨罢了。具体如何处置,自然全凭朝廷法度与李大人的明断。” 我适时退让一步,不与他正面争执法度问题,但“同僚之谊”和“一番感慨”也表明了我的态度并未改变。
我转而说道:“既然王提举需要静养,市舶司又有李大人坐镇协理,向经历暂代,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下官这便准备行装,不日启程。在宁波这些时日,多有叨扰,就此别过。”
我起身,做出辞行的姿态。这番以退为进,既是将是否要在我离开前与王晨光沟通的压力完全抛给了向文远和他背后的真王晨光,也是避免与李景明在言语上继续纠缠,以免言多必失。
李景明也站起身,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沈大人公务已毕,本官也不便强留。一路顺风。若回到南京,代本官向都察院的诸位大人问好。”
“一定。李大人留步。”我拱手行礼,带着赵诚,在向文远的陪同下,退出了房间。
走出那处院落,阳光有些刺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森严的门口,知道刚才那番看似平淡的官话往来,实则已是一次清晰的立场宣示与隔空喊话。我站在了“保”王晨光(至少是争取其合作)的立场上,而李景明则明确表达了“弃”与“查”的态度。
剩下的,就看那位藏身暗处的真王晨光,如何抉择了。而向文远,便是这抉择的关键信使。
我看了眼神色复杂的向文远,不再多言,与赵诚径直离开了市舶司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