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邺城州牧府的大堂变成了临时账房。
糜竺坐在正中,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竹简和绢布,左手拨算盘,右手执笔,额头冒汗。他身边围着十几个书记官,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搬册子的、对账的、抄录的,把大堂挤得满满当当。
“冀州府库:粮一百八十万石,金三千斤,银两万斤,钱五亿三千万……”一个书记官念道。
糜竺头也不抬,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记下。幽州那边呢?”
“幽州八郡报上来的总数是:粮九十万石,金八百斤,银五千斤,钱两亿七千万。另外还有战马三万匹,其中良马八千。”
“好家伙。”坐在旁边的简雍咂咂嘴,“曹操这些年没少攒家底啊。”
孙乾正在整理另一摞册子,闻言笑道:“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又占了河北膏腴之地,能不富吗?我听说当年袁绍留下的家底就够厚了,曹操又经营了这些年,自然更加可观。”
正说着,张飞大步流星走进来,盔甲上还带着露水。他刚从军营回来,嗓门大得像打雷:“子仲!军械清点完了!刀枪剑戟二十万件,弓五万张,箭矢两百万支,铠甲三万套!还有攻城器械,什么云梯、冲车、投石机,堆满了三个仓库!”
糜竺连忙记下:“三将军辛苦。马匹呢?”
“并州那边送来的战马又到了五千匹。”张飞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抓起案几上的水碗灌了一大口,“娘的,这下咱们的骑兵能扩充到五万人!我看以后谁还敢跟咱们在平原上叫板!”
简雍打趣道:“三将军现在说话越来越像文士了,还知道‘平原叫板’。”
“去你的!”张飞笑骂,“跟你们这些酸文人待久了,能不学两句吗?”
众人哄笑。这时曹豹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几卷地图。他脸色严肃,没有笑。
“文礼,怎么了?”糜竺注意到他的表情。
曹豹把地图摊在案上:“物资清点是喜事,但有些事……得请主公定夺。”
地图是河北各州的详细舆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红点——都是曹军降将目前控制的城池和兵马。
“张合部三万人,驻扎在常山、中山一带;徐晃部两万五千人,在河间、渤海;张辽部两万,还在徐州北部,但已经表态归顺。”曹豹指着地图,“另外,还有十几个郡守、县令,都是曹操旧部,手下多则数千,少则几百。加起来……降军总数超过十万。”
大堂里安静下来。
张飞皱眉:“这不挺好吗?咱们多了十万兵马!”
“好是好,但这些人……”曹豹顿了顿,“听调不听宣啊。名义上归顺了,实际上还各守其地,各统其兵。主公的政令到了他们那儿,能不能行得通,难说。”
简雍也严肃起来:“文礼的意思是,这些人可能阳奉阴违?”
“不是可能,是必然。”曹豹苦笑,“你们想,这些人跟随曹操多年,突然换了个主公,心里能没疙瘩?更何况,曹操是死在咱们手上的。杀主之仇,岂是说忘就忘的?”
孙乾沉吟道:“那为何他们还愿意归降?”
“因为不得不降。”曹豹分析道,“曹操死了,群龙无首。他们若不降,就要面临我军和河北其他势力的夹击。投降,至少还能保住兵权,保住地盘。这叫权宜之计。”
张飞拍案而起:“那就打!打到他们真降为止!”
“三将军稍安勿躁。”糜竺劝道,“刚打完邺城,将士疲惫,粮草消耗也大。再打,拿什么打?更何况,这些人若联合起来,十万兵马也不是小数目。”
正争论着,刘备和吕布从后堂走出来。两人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主公。”众人起身。
刘备摆摆手,走到地图前,仔细看着那些红点。看了很久,他才开口:“文礼说得对,这些人现在降,是迫不得已。但咱们不能逼得太急,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
吕布抱臂站在一旁,冷冷道:“主公,要我带兵去巡视一圈吗?谁不服,当场拿下。”
“不可。”刘备摇头,“奉先,你带兵去,他们反而会更警惕。这事……得软着来。”
他想了想,对曹豹说:“文礼,你拟个名单。把这些降将按功劳、资历、兵力分三等。一等者,我亲自接见,封官加爵;二等者,派使者安抚,许以厚禄;三等者……先不动,观察一段时间。”
曹豹眼睛一亮:“主公英明!分而治之,拉拢一批,稳住一批,防备一批。”
“另外,”刘备补充道,“从许都调一批文官过来,派到各郡县去当副职。名义上是协助,实际上是……”他没说完,但众人都懂。
吕布还是不太放心:“主公,那张合、徐晃都是一等将领,手握重兵。万一他们……”
“所以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刘备说。
“什么?”众人都惊了。
“主公不可!”曹豹急道,“张合、徐晃驻地离邺城数百里,途中多有险要。万一他们心怀不轨,主公安危……”
刘备笑了:“他们若想杀我,在邺城时就可以动手,何必等我上门?文礼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看向吕布:“奉先,你陪我一起去。另外,翼德带五千精兵随行——不是去打仗,是壮声势。”
张飞咧嘴笑了:“这个我在行!”
吕布却皱眉:“主公,我还是觉得太冒险。”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刘备拍拍他的肩,“要收服这些人,就得拿出诚意。我亲自上门,总比一纸诏书来得有分量。”
众人见刘备主意已定,都不再劝。曹豹立刻去拟名单,糜竺继续清点物资,简雍、孙乾准备文书。
三天后,一支五千人的队伍从邺城出发,北上常山。
张合的驻地就在常山郡治所元氏城。听说刘备亲自来了,他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带了多少人?”
探马回报:“刘备本人,吕布、张飞随行,另有五千骑兵。”
“五千……”张合沉吟,“不像来打仗的。开城门,我亲自去迎。”
元氏城外,刘备的队伍在离城三里处扎营。刚安顿好,就听城外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兵飞奔而来。为首一员大将,四十出头,面色黝黑,须髯戟张,正是张合。
张合在营门前下马,单膝跪地:“末将张合,拜见刘使君!不知使君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刘备上前扶起他:“隽乂将军请起。备不请自来,叨扰了。”
张合抬头,仔细打量刘备。这位名满天下的“刘皇叔”,比他想象中要朴素得多——一身半旧的戎装,腰间佩剑也是最普通的制式,唯有那双眼睛,温和中透着坚毅,让人不敢轻视。
“使君请入城歇息。”张合侧身让路。
刘备却摆摆手:“就在营中吧。我此来,一是看看将士们,二是有几句话想跟将军说。”
两人走进中军大帐。吕布、张飞跟在后面,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帐中坐定,刘备开门见山:“隽乂将军,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想问你一句:今后有何打算?”
张合没想到这么直接,愣了片刻才说:“末将……既已归顺使君,自然听从使君调遣。”
“真心话?”
张合沉默。帐中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良久,张合才缓缓道:“使君既然问,末将就说实话。曹公待我不薄,从军二十余年,恩同再造。如今曹公新丧,末将身为旧部,若立刻转投新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吕布脸色一沉,张飞更是瞪圆了眼睛。刘备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所以,”刘备问,“将军是不愿为我效力?”
“非不愿,是不能。”张合说得坦荡,“末将可以保证,只要使君不逼我,我绝不与使君为敌。但若要我对使君效忠如对曹公……请恕末将做不到。”
这话说得硬气,连吕布都挑了挑眉——有点意思。
刘备笑了:“好,张隽乂果然是真性情。那这样如何:将军不必对我效忠,但对汉室,总该有效忠之心吧?”
张合一怔:“使君的意思是……”
“我奏请天子,封你为镇北将军,仍统旧部,镇守常山。”刘备认真道,“你不是为我刘备守边,是为大汉守边。待天下太平,将军若想解甲归田,我绝不阻拦。”
张合看着刘备,眼神复杂。他没想到刘备会这么说——不逼他效忠,反而给他官职,让他继续掌兵。
“使君……不怕末将日后生变?”
“怕。”刘备坦言,“但比起怕,我更相信将军是明事理的人。如今汉室衰微,天下大乱,将军这样的良将,不该埋没于私仇旧怨中。”
张合深吸一口气,突然单膝跪地:“使君以诚待我,我若再推辞,便是小人了。张合愿为镇北将军,为大汉守此边关!”
“好!”刘备扶起他,“不过还有件事。”
“使君请讲。”
“我要从你军中调走五千人,补充到奉先麾下。”刘备说,“当然,你可以从降卒中补足缺额。”
张合明白,这是制衡。但他没有犹豫:“末将领命!”
从常山离开,刘备一行又去了河间见徐晃。徐晃的脾气比张合更直,开口就问:“使君是不是也要调我的兵?”
刘备笑了:“公明将军果然快人快语。不错,调五千。”
“行!”徐晃爽快得让人意外,“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讲。”
“我手下有几个老兄弟,跟着我十几年了,年纪大了,打不动仗了。使君得给他们安排个去处,不能亏待。”
“这个自然。”刘备一口答应,“愿意留下的,给个闲职养老;想回乡的,发足路费安家费。”
徐晃这才满意:“那我没话说了。使君,徐晃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您放心,只要您不负我,我绝不负您!”
就这样,刘备用了半个月时间,走遍了河北各主要降将驻地。每到一处,都是同样的套路:先谈感情,再给官职,最后调兵。有的顺利,有的波折,但最终都达成了协议。
等回到邺城时,糜竺的账目又更新了。
“主公,加上新归附的各郡县,现在咱们控制的总人口……超过九百万了。”糜竺的声音有些发抖,“粮草总数六百三十万石,金五千斤,银三万斤,钱……钱多到数不清了。”
刘备站在州牧府的高台上,望着眼前这座正在复苏的城市。
工人们在清理废墟,商贩重新开张,孩童在街上奔跑玩耍。虽然还有很多困难,但生机,已经回来了。
“九百万人口啊……”他喃喃道。
“是啊主公。”曹豹站在他身边,“当年高祖起兵时,不过区区数万人。光武中兴时,控制的也不过中原数州。如今咱们的基业,已经不逊于任何一代开国雄主了。”
刘备没有接话。他望着远方,那里是许都的方向,也是更远的、尚未平定的南方和西方。
路还很长。
但至少现在,他有了走下去的本钱。
“文礼。”
“在。”
“传令各州郡:减免今年赋税三成,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另外,从降卒中挑选精壮,补充各军。剩下的……让他们解甲归田吧。”
“主公仁德。”
刘备摇摇头,转身走下高台。
仁德不仁德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得对得起这九百万人的信任。
对得起这来之不易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