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夏末的黄昏,闷热尚未完全退去,蝉鸣声嘶力竭,缠绕着湘中这个小村庄。
炊烟袅袅,混合着泥土和稻禾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新盖不久的三间红砖瓦房前,张川蹲在门槛上,手里卷着一根粗劣的纸烟,却没有点燃。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短袖衬衫,肩线依旧挺括,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
屋里传来婴儿细细的、猫儿一样的哭声,还有妻子李英压抑的、疲惫的轻哄声。
“老三,蹲这儿当门神呢?”
大哥张峻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过来,裤腿挽到膝盖,沾满了泥点。他比张川大七八岁,长年的劳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
张川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大哥,收工了?”
“嗯。”张峻放下锄头,也蹲到他旁边,目光扫过屋里,“娃还哭?英子身体咋样?”
“还是那样,奶水不足,娃老是饿得哭。”张川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卷,“英子……这次伤了元气,脸色一直没缓过来。”
屋里,李英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她怀里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小儿子张山,孩子因为吃不饱,哭得小脸通红。
她轻轻拍着,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眼神却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从省城医学院的高材生,到如今困在这乡村一隅,学着喂猪、种菜、伺候公婆,这其中的落差与艰辛,唯有自知。
奶奶赵琳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颤巍巍地走进来。她年纪大了,腰背佝偻,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依稀可见当年大家小姐的仪态。
“英啊,快,把这鸡汤喝了,趁热。娘特意把油都撇了,不腻。”
李英回过神,接过碗,低声道:“妈,又麻烦您了。”
“说的什么话。”赵琳坐在床沿,怜爱地看着媳妇和孙子,“你是我们张家的功臣,给川子生了儿子,受了这么大罪。快喝,喝了才有奶水喂我乖孙。”
这时,爷爷张柄也背着手走了进来。老爷子身形瘦削,但脊梁挺得笔直,那是多年军旅生涯刻下的印记。
他看了看哭泣的曾孙,眉头皱起:“这娃,哭声不够洪亮,像没吃饱饭的兵娃子!川子!让你弄的奶粉呢?”
屋外的张川听见爷爷的声音,赶紧站起身走进屋,脸上带着为难:“爷爷,托人去县里问了……那进口奶粉,贵得很,还要票……我……”
张柄眼睛一瞪,那股战场上下来的杀伐气不经意流露出来:“贵?我老张家的重孙子,还能饿着?想办法!”
张川嘴唇动了动,没吭声。他一个刚刚因为小儿子超生,职务和工资连降三级的铁路职工,那点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要给妻子补身体,要还盖房子欠的债……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进口奶粉?他想都不敢想。
李英放下鸡汤碗,轻声解围:“爷爷,没事的,我多喝点汤水,奶水会多的。小山……乖,不哭了……”她低下头,更紧地抱住孩子,眼角有些湿润。
暮色渐浓,煤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填满了简陋的堂屋。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吃晚饭。
饭菜简单,一盆稀饭,一碟咸菜,一盘炒青菜,唯一能见点油腥的就是那碗鸡汤,还主要是给李英准备的。
张川默默喝着稀饭,没什么胃口。
“爸,”张川放下碗,看向一直沉默抽烟的父亲张柄,“我……我明天就回单位上班了。”
张柄吐出一口烟圈,“嗯”了一声。
张川的母亲,奶奶赵琳接口道:“去吧,家里有我们呢。英子和小山,我会照看好的。”
“单位那边……没什么吧?”张柄问道,因为张山超生的事情儿子张川在工作上挨了处分。
张川摇摇头,扯出一个笑:“没事,就是干活呗。开火车,或者检修,都一样。”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英,忽然抬起头,看着张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川哥,你放心去。家里……我能行。”
张川看向妻子,看到她苍白脸上那努力挤出的、让他安心的笑容,心头猛地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她一个城里姑娘,从来没干过农活,现在却要学着挑水、种菜、喂鸡……但他不能说破,只能重重地点点头:“嗯。辛苦你了。”
饭后,张川帮着收拾了碗筷,便抱着小张山在屋里慢慢踱步。
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父亲。
张川看着儿子小小的脸庞,那眉眼。
“这小子,看着挺精神。”
张峻凑过来,用粗糙的手指碰了碰侄子的小脸,“像你,川子。长大了,准是条硬汉子。”
张川笑了笑,心里的阴霾被儿子这纯净的眼神驱散了一些。
夜深了,众人都陆续睡下。
张川和李英躺在床上,中间隔着熟睡的小张山。月光透过木格窗棂洒进来,一片清辉。
“英子,”张川在黑暗中开口,声音低沉,“跟着我……委屈你了。”
李英侧过身,面向他,在月光下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说什么傻话。是我自己选的。”
“本来……你可以在省城医院,当你的医生……”
“当医生是为了救人,”李英打断他,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在这里,照顾好咱爸咱妈,带大山,也是救人,救我们这个家。”
她的手,因为近段时间学着做家务,已经磨出了薄茧。
张川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喉咙哽咽,她放弃的不仅仅是优渥的生活,更是她苦读多年、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理想。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忽然传来奶奶赵琳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
张川和李英几乎同时坐起身。
“妈?”张川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推开父母房间的门,只见煤油灯还亮着。
奶奶赵琳蜷缩在床上,额头满是冷汗,双手捂着腹部,脸色惨白。爷爷张柄正焦急地站在床边,手足无措。
“琳子!琳子你咋了?”张柄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
“妈!”张川一个箭步冲过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英也跟了进来,她毕竟是学医的,立刻上前查看。“妈,是肚子疼吗?这里?”她轻轻按压赵琳的腹部。
赵琳疼得说不出话,只是虚弱地点点头。
“可能是急性阑尾炎!”李英脸色凝重起来,“得马上送医院!”
“医院?这大半夜的,怎么去?”张柄急了,“公社卫生院早就关门了,去县里几十里路!”
张川的心也沉了下去。村里的赤脚医生肯定处理不了,去县医院,没有车,光靠走路抬过去,怕是……
“我去借板车!”张川转身就要往外冲。
“等等!”李英叫住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川哥,你去烧一大锅开水,要快!爸,您找找家里有没有干净的布,多准备几条。大哥!大姐!快起来帮忙!”
她的声音清晰而镇定,瞬间稳住了混乱的场面。这一刻,那个医学院优等生的专业素养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张川立刻跑去厨房生火。张峻和张香、张满也都惊醒了,纷纷过来帮忙。
李英快速检查着家里能找到的东西。“有没有酒?高度白酒!”她问。
“有!爸爸泡的药酒!”张香赶紧去找。
李英又对张川说:“川哥,把我陪嫁带来的那个小木箱子拿来!快!”
张川认得那个箱子,是李英的宝贝,里面放着一些她以前学医时的书籍和简单的器械。
热水烧好了,布条准备好了,药酒和小木箱也拿来了。
李英在煤油灯下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放着几本厚厚的医学书,镊子,剪刀,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着的手术刀片和缝合针线!
“英子,你……”张川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器械,愣住了。
“没办法了,只能冒险一试。”李英的声音有些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妈可能是阑尾穿孔,再拖下去有生命危险。我在学校实习时,看过老师做阑尾切除手术……我……我记得步骤!”
所有人都惊呆了。在自家床上,用这么简陋的东西做手术?
“胡闹!”张柄第一个反对,“这太危险了!不行!”
“爸!”李英看向公公,眼神里是恳求,更是不容置疑的坚持,“没有别的办法了!相信我一次!不然妈就……”
张川看着妻子那苍白却坚毅的脸,又看看床上痛苦呻吟的母亲,一咬牙:“爸!听英子的!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张柄看着儿子,又看看媳妇,最终沉重地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
煤油灯被移到最近的位置。李英用开水反复清洗双手和器械,用白酒消毒。
张川和张峻按住赵琳的身体。张香举着灯,手抖得厉害。张满负责递东西。
李英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小小的手术刀。她的手也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责任太重。
她看了一眼昏迷过去的婆婆,又看了一眼紧张地望着她的丈夫,猛地定下心神。
锋利的刀尖划开皮肤……鲜血涌出……她按照记忆中的解剖位置,小心翼翼地寻找、分离……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也顾不上擦。
时间仿佛凝固了,房间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器械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
张川死死地盯着妻子的动作,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看着那个曾经连鸡都不敢杀的城里大小姐,此刻却为了救他的母亲,拿着手术刀,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操作。
一种混合着恐惧、敬佩和无法言说的心痛与爱意,在他胸中汹涌澎湃。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李英终于用颤抖的手,完成了最后的缝合。她剪断线,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踉跄了一下。
“好了……”她声音微弱,“接下来……就看妈的造化了……”
张川赶紧扶住她,发现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冰凉。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这一夜,格外漫长。
所有人都没有睡,守在外面。
直到天色大亮,赵琳的呼吸逐渐平稳,体温也没有异常升高,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英不顾疲惫,坚持守在婆婆床边,观察情况。
张川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憔悴不堪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英子……谢谢你。”
李英抬起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极其疲惫却真实的笑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子,驱散了夜的阴霾。
小张山在摇篮里醒了,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张川抱起儿子,走到门口。远山如黛,笼罩在晨曦之中,绵绵不绝。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又回头看看屋里疲惫却团结的一家人,一种沉重的、却又充满了力量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灯火虽微,却能照亮前路,温暖人心。
这一世,他是张川的小儿子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