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城市,陈青山租住的狭小房间内,弥漫着泡面和烟蒂混合的沉闷气息。窗外阴雨连绵,恰如此刻屋内的气氛。
陈青山猛地将手机摔在桌上,那台老旧的山寨机在布满油渍的桌面上弹跳了一下,屏幕顽强地亮着,显示着一条刚刚收到的短信:
【陈青山先生,因公司业务调整,您的职位自本月末起予以裁撤。感谢您三年来的付出,补偿金及末月薪资将按规支付。人事部,xx外贸公司。】
“操!”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双手插进已经好几天没认真打理的头发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桌上,还摊着几份被退回的信用证副本和一封客户终止合作的英文邮件。
电话响了,是张小娟。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按下接听键,声音刻意放平:“小娟。”
“青山,这个月的车票订了吗?我看天气预报说省城下周要降温,你回来的时候多带件衣服。”
张小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轻微回响,语调一如往常的平静。
陈青山喉结滚动,沉默了几秒。
“小娟……”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我失业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这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陈青山感到窒息。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依旧稳定,但语速快了些。
“完了,全完了!”
陈青山的情绪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语速急促起来,“老美那边的单子黄了!东南亚的渠道也被掐断了!狗日的贸易战,还有这见鬼的金融危机!老板昨天还在画饼,今天就直接把我们整个部门端了!补偿金?那点钱够干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震得泡面桶晃了晃。
“人没事就好。”张小娟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像一根定海神针,“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你先回来。”
“回来?回省城?”陈青山苦笑,带着一丝自嘲,“现在省城工作就好找了?多少海归、名校生都挤破头!我一个农大文科生,三年外贸经验,在这种时候算个屁!” 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慌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陈青山!”张小娟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听我说!先收拾东西,买最近一班车票回来。天塌不下来,我们在一起,总有办法。”
我们在一起。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陈青山心头的浓重阴霾。他喘着粗气,慢慢平静下来。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我……我收拾一下就回去。”
省城农业大学附近那间熟悉的出租屋。陈青山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打开门,迎接他的是一室暖光和饭菜的香气。
张小娟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眉头微蹙:“瘦了。先去洗个热水澡,饭马上好。”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实实在在的行动。
热水冲刷着疲惫,换上干净的衣物,坐在小小的餐桌前,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番茄炒蛋和红烧排骨,陈青山漂泊无依的心,仿佛暂时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饭后,张小娟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道,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明天吃什么。
“投简历,找工作。”
陈青山靠在厨房门框上,语气却没什么底气,“还能怎么办?”
张小娟擦干手,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我研究生毕业了。”
陈青山一愣。
“我参加了今年的省考,”她继续说,语气平静无波,“考上了。回我们县,镇上的办公室科员。”
“什么?!”陈青山彻底愣住了,“你……你要回老家?当公务员?”
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他以为她会留在省城,进研究所,或者找一家更好的企业。
“嗯。”张小娟点点头,“现在经济形势不好,体制内稳定。而且,”她顿了顿,目光直视陈青山,“我们都不年轻了,该考虑安定了。老家,有房子,有父母,生活成本低。”
陈青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张小娟的选择,理智、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妥协。
她放弃了可能更广阔的科研前景,选择了一条更安稳,也更贴近土地的路。
“那我们……”他声音艰涩。
“我们结婚。”张小娟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你跟我一起回去。”
结婚。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陈青山耳边炸响。
在他人生的最低谷,失业,前途未卜,她却要和他结婚?
“我……我现在这个样子……”陈青山低下头,看着自己磨损的鞋尖,羞愧难当。
“陈青山!”张小娟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如当年那个决定把精瘦肉全给他的少女,那个放弃华夏大学的状元,那个用奖学金支撑他们四年的伴侣。
“我看中的,从来就不是你飞得多高,而是你能不能脚踏实地,能不能在哪儿都活出个人样!老家,就不是能活人的地方了吗?”
她的质问,像锤子一样敲打在陈青山心上。
一个月后,陈青山老家那座熟悉又略显破败的堂屋里,红烛高燃。
仪式简单至极。陈老栓和张父穿着半新的中山装,坐在上首,脸上带着些微的拘谨和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李秀英和张母则不停地抹着眼角,不知是高兴还是心酸。
没有婚纱,张小娟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毛衣,陈青山则是洗得发白的衬衫外套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
两人对着堂屋正中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和端坐的父母,深深三鞠躬。
“好好过日子。”陈老栓憋了半天,只说出了这五个字,声音沙哑。
“相互体谅,相互扶持。”张母拉着张小娟的手,轻声叮嘱。
婚礼就这样完成了。没有宾客盈门,没有喧闹宴席,只有至亲的见证,和窗外那片沉默的、笼罩在薄雾下的群山。
婚后几天,陈青山在村里无所事事地晃荡。他看着山间地头那些熟悉的花椒树、草果树,看着村民们将收获的八角挑到镇上,被贩子用低廉的价格收走,心头不是滋味。
这天傍晚,他蹲在村口的石磨旁,看着几个半大孩子拿着智能手机,嘻嘻哈哈地看着什么,外放的音量很大,传来一个夸张的吆喝声:“家人们!看看我这土鸡蛋!纯天然无污染!今天直播间九块九包邮!”
陈青山心里猛地一动。
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推了推身边的张小娟:“小娟,你睡了吗?”
“没。怎么了?”
“我……我今天看那些娃玩手机,里面有人在网上卖东西,直播卖货。”
陈青山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你说,咱们老家的这些花椒、草果、八角,能不能也那样卖?”
张小娟沉默了片刻,转过身面对他:“你想试试?”
“嗯!”陈青山重重应道,“总比闲着强!而且,这东西要是能成,说不定真能给村里找条路子!总好过被那些二道贩子一直压价!”
“需要本钱吗?”张小娟问到了关键。
“我……我还有点失业补偿金,可以先买个便宜的手机,办个流量卡……”
“我那还有点工资。”张小娟接口道,语气平静,“你先用着。”
陈青山心头一热,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说干就干。陈青山用最快的速度置办齐了最简单的装备——一台二手智能手机,一个廉价三脚架。他在自家院子里,支起了“直播间”。
第一次直播,他紧张得手心冒汗,面对镜头里寥寥无几的几个人,磕磕巴巴地介绍着手里那捧红褐色的花椒:“这……这是我们本地的花椒,麻香味足……”
就在这时,一条刺眼的弹幕飘过:【哟,这穷乡僻壤的,花椒能有啥好?别是骗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