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高层也注意到了这一趋势。王晨星授意相关部门研究对策。一些温和的改良措施被推出，例如有限度地开放一些经过严格筛选的虚拟星空体验项目，鼓励各殖民地开展不需要消耗太多能源的室内文化和体育活动，试图为年轻人的精力找到健康的宣泄口。同时，安全部门则加强了对“影子网络”的监控，防止其演变为真正的颠覆力量。
夜晚（根据殖民地人工计时），凯没有回到拥挤的住所，而是偷偷溜到了地下城边缘一个废弃的物资输送管道接口处。这里是他们几个同龄人的“秘密基地”。透过管道尽头一处极小的、未被完全屏蔽的观察窗，可以看到外面——不是璀璨的星河，而是“新家园”行星荒芜、被陨石撞击得坑坑洼洼的地表，以及远处地平线上，为了隐匿而大部分时间处于黑暗状态的星港轮廓。
但今晚，似乎有舰船在进行极低功率的维护作业，港区有几点微弱的灯光在闪烁，如同黑暗中遥远的萤火虫。
凯凝视着那几点微光，耳边回响着白天课堂上自己的提问和讲师无力的回答。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彷徨。他不想背叛联盟，他理解生存的重要性，但他无法忍受这种仿佛没有尽头的、如同生活在精美棺材里的感觉。
他的朋友，一个擅长编程的女孩低声说：“我在‘影子网’里看到有人说，‘破壁计划’好像有了一点新发现，也许……也许不用等那么久？”
凯没有回答。希望像窗外的光点一样微弱。他不知道自己是会像有些人那样逐渐麻木，还是会将这压抑转化为某种更激烈的、连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情绪。
“生于黑暗”，是这一代人的命运烙印。他们的迷茫、挣扎与无声的抗争，如同地壳下的熔岩，在寂静中积聚着能量。这能量最终会将联盟引向何方，是内在的崩溃，还是淬炼出更坚韧的意志，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深潜计划”如同一剂强效的镇静剂，在让联盟这头巨兽潜入深水以躲避猎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使其新陈代谢放缓，活力减退。这种效应在军事和民生领域已初步显现，但在关乎文明长远命运的根基——科技发展领域，其负面影响更为深刻和致命。一份由联盟科学院最高学术委员会秘密撰写的内部评估报告，被悄然送至王晨星和苏婉的案头，用冷静而客观的数据，勾勒出一幅令人忧心忡忡的图景。
报告尖锐地指出，当前科研管理体系中最核心的矛盾，是极致的隐匿安全需求与前沿科学探索固有的不确定性及风险性之间的根本冲突。
一项名为“全域科研活动信号泄露风险评估”的强制性流程，已成为所有非“破壁计划”项目立项前必须跨越的最高门槛。该流程由安全部门主导，评估标准极其严苛，其核心原则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任何可能产生可被外部侦测到的能量辐射、引力波动、中微子流异常或信息熵变化的实验，无论其理论价值多高，都面临被一票否决的命运。
高能物理的寒冬：例如，一项由“新家园”高等研究院提出的“希格斯粒子场共振强化实验”，旨在探索质量起源的更深层机制，可能为新型能源和材料科学带来革命。但实验需要建造一座功率空前的粒子对撞机，其运行必然产生巨大的能量涟漪和次级粒子辐射。安全评估委员会的结论是：“该实验能量特征过于明显，无法确保在三十光年外不被先进探测技术捕获。”项目被无限期搁置。类似地，几乎所有涉及高能量密度、极端高温高压的物理实验都陷入了停滞。
深空天文学的窒息：天文学，这门依赖“看”和“听”的科学，遭遇了灭顶之灾。一个规划已久的“下一代深空引力波观测阵列”项目，需要在数个遥远星系部署超精密探测器，其本身就会成为太空中的“灯塔”。安全部门勒令取消。甚至连对银河系外围进行常规巡天的光学和射电望远镜阵列，也因担心其主动探测信号或本身反射的恒星光芒可能被捕捉，而被要求大幅降低扫描频率和精度，近乎沦为摆设。联盟仿佛主动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对宇宙的认知逐渐陷入停滞甚至倒退。
大规模数据交换的困境：许多涉及复杂系统模拟、人工智能训练或跨学科研究的项目，需要联盟内各研究中心进行海量数据交换。然而，频繁的、大流量的超空间通讯本身就构成信息泄露风险。因此，数据交换被严格限制，导致许多研究效率低下，甚至无法开展。
这种“信号泄露风险评估”就像一道紧箍咒，牢牢束缚了科研人员的手脚，使得任何“出格”的、可能引发突破但也伴随未知风险的创新想法，在萌芽阶段就被扼杀。科研环境变得保守、僵化，大家倾向于选择那些“安全”的、不会触犯隐匿红线的、在现有理论框架内修修补补的课题。
“深潜计划”导致的另一个严重后果是科研资源的极度畸形配置。为了应对“收割者”这一终极威胁，联盟采取了“孤注一掷”的策略，将最优厚的资源——包括最顶尖的人才、最稀有的材料、最强大的算力——几乎毫无保留地倾斜给了“破壁计划”等极少数直接关联生存的核心项目。
这种资源倾斜达到了近乎残酷的程度：
预算挤压：其他基础科学领域（如理论数学、凝聚态物理、化学合成、生物学研究）的经费被大幅削减，许多非紧急项目被直接叫停。一些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不得不为维持一个小型实验室的基本运转而四处奔走，求告无门。
人才流失：年轻有才华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为了获得研究机会和资源，纷纷想方设法挤进“破壁计划”或与之相关的军工领域。导致其他学科领域出现严重的人才断层和青黄不接。一位材料学家痛心疾首地私下抱怨：“我们连研究下一代飞船防护涂料的资源都申请不到，所有高性能复合材料都优先供应‘深渊之眼’！长此以往，我们的常规科技水平将停滞不前，甚至倒退！”
设备与算力垄断：联盟最先进的实验设备、最快的量子计算机阵列，几乎被“破壁计划”独占。其他领域的研究人员需要排队数月，才能获得有限的机时，严重拖慢了研究进度。
这种资源分配的严重失衡，破坏了联盟科技体系的生态多样性。一个健康的科技生态需要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和前沿探索相互支撑，协同发展。而现在，除了少数几个“特权”领域，大部分学科都在萎缩和凋零。这就像将一片雨林的大部分养分都集中灌溉给几棵巨树，而忽视了脚下灌木和草地的生长，最终可能导致整个生态系统的脆弱和崩溃。
在隐匿枷锁和资源虹吸的双重压力下，联盟的科技发展呈现出一种令人担忧的“内卷化”趋势。
所谓内卷化，是指一种系统在无法向外扩张或获取新资源的情况下，只能不断向内进行精细化、复杂化运作，但整体效率和核心竞争力并未提升，甚至可能下降的现象。在科研领域，具体表现为：
低水平重复：大量科研力量被迫集中在有限的、安全的领域内，进行低风险的、渐进式的改进研究。例如，飞船引擎效率提升0.5%，能量护盾能耗降低1%，生命维持系统循环率再创新高……这些工作固然有价值，但都是基于现有技术框架的修修补补，无法产生质的飞跃。
技术路径依赖：由于无法探索可能带来风险的新技术路径，科研人员只能在已有的、被证明“安全”的技术路线上不断深挖，形成强烈的路径依赖。这极大地抑制了颠覆性创新的产生。而历史表明，真正改变文明进程的，往往是那些最初看似不切实际、甚至具有风险的颠覆性技术。
论文泡沫与学术功利主义：在有限的科研空间内，为了争夺职称、荣誉和仅剩的资源，学术界滋生了浮躁风气。追求论文数量、追逐短期可见的“成果”，而忽视需要长期投入、高风险高回报的重大基础科学问题。真正的科学精神——好奇驱动、勇于探索未知——正在被功利主义的考评体系所侵蚀。
报告警告，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联盟的科技水平将与“收割者”的差距越拉越大。即使“破壁计划”侥幸取得了对“收割者”技术的某些理解，联盟也可能因为没有相应的工业基础、材料科学和能源技术来将其转化为实际应用，而错失良机。长远来看，科技发展的停滞或缓慢倒退，将从根本上削弱联盟应对任何未来威胁的潜力，这比任何单一的外部敌人都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