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朔风，比京师的秋寒来得更烈、更早。
信使披星戴月，换马不换人，穿越关山，终于在第七日深夜，将贾瑄那枚细小的铜管，送到了“青鸾”手中。
“青鸾”并非女子，而是一个代号。其主人，是镇守北疆重镇“铁山关”的参将，沈砺。年近四旬，面容被边塞风霜刻出粗粝的纹路，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沉默时像块冰冷的铁，行动时却如燎原的烈火。他是贾瑄早年安插在北军中最深的一颗钉子，也是唯一知晓贾瑄部分真实谋划的心腹。
铁山关参将府的后院密室，烛火如豆。沈砺捏碎铜管蜡封，抽出内里薄如蝉翼的信笺，就着灯火细看。上面只有两行蝇头小楷：“京师阴雨连绵，恐伤旧疾。按第二预案行事，务必‘固本培元’。”
沈砺的目光在“第二预案”和“固本培元”上停留片刻，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缓缓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阴雨连绵……苏文卿那老贼，果然又在兴风作浪。”沈砺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固本培元’……是要我抓紧‘铁山营’了。”
贾瑄的“第二预案”，是针对朝中政敌发难、意图动摇其根本时，在北疆的应对之策。核心便是进一步牢牢掌控“铁山营”这支他暗中经营多年的精锐边军，同时，利用北疆特有的“资源”和“情报”，为贾瑈在朝争中提供助力，必要时，甚至能形成某种威慑。
“来人。”沈砺沉声道。
一名亲兵悄无声息地闪入，躬身待命。
“传令：三日后，铁山营例行‘冬操’提前，强度增加三成。各队主官，凡有懈怠、不谐者，无论背景，一律按军法从严处置，可先斩后奏。”
“是！”
“另外，”沈砺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递给亲兵，“持我‘黑鸦令’，去‘老地方’，见‘掌柜’，就说‘东家要查去年那批皮货的旧账，尤其是走阴山隘口的那几笔’。”
“遵命！”亲兵接过令牌，身影再次没入黑暗。
沈砺走到墙边，拉开一幅粗糙的北疆舆图，手指落在“阴山隘口”附近。那里是北疆与塞外走私、情报往来的灰色地带之一，也是苏文卿家族暗中经营的一条财路。贾瑄早有所察，一直隐而不发，此刻，到了该敲打敲打的时候了。“查旧账”是幌子，真正目的是敲山震虎，并趁机摸清对方在北疆的触角到底有多深。
做完这些，沈砺并没有丝毫放松。他深知，贾瑄信中所言“阴雨连绵”，恐怕不止朝堂攻讦那么简单。能让贾瑄动用“第二预案”和“青鸾”，京师之事，必已到了十分紧迫的关头。他必须将北疆打造成贾瑄最稳固的后盾，同时，也要准备好应对可能从京师蔓延而来的风波。
“固本培元……”沈砺望向南方，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座浮华而危险的帝都，“贾兄，北疆有我，你可放手施为。但京中诡谲，尤胜塞外刀兵，你……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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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靖安司衙门深处，阿二的小院。
秋雨淅淅沥沥，打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泛起一层湿冷的光。阿二在檐下扎着马步，一板一眼地练习着赵武师新传授的一套基础拳架。动作还有些生涩，但神态专注，呼吸尽量配合着拳势起伏。
他的穿着已与初来时不同，换上了靖安司低阶番役常见的靛青色棉布劲装，只是袖口和衣襟处仍有不起眼的暗纹，那是赵武师请人绣上去的、简化后的定神符文。身份也悄然变化，从归档房的哑仆“周安”，变成了靖安司内务处的一名“见习缉事”，有了一个勉强能见光的低级职衔。
除了练武，他每日还要花两个时辰，跟随一位被请来的老书吏学习认字写字。从“天地玄黄”开始，一字一句，艰难却认真地摹写。老书吏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只教字，不问其他，但偶尔看向阿二那带着厚茧、却努力握住毛笔的手，眼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贾瑄偶尔会来巡视，并不多说，只是看看他的字，问问练功的进度，有时会带来一两本浅显的舆图或地方风物志，让他闲暇时翻看。阿二能感觉到，贾公子在有意地“塑造”他，把他从一个懵懂无知、身怀异力的海难幸存者，往某个“有用”的方向引导。这让他既感到压力，又隐隐有种被需要的踏实感。至少，他不是完全无用的“怪物”。
这日练完拳，阿二正就着雨水擦拭石锁，院门被轻轻叩响。来的是贾瑄身边一名亲随，手里提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方正物件。
“周缉事，公子吩咐，将此物交予你。小心收好，闲暇时可观，但不得示于外人，更不可损坏。”亲随将东西递过，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阿二连忙在衣服上擦干手，恭敬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油布包裹得很严实。
待亲随离开，阿二回到自己那间狭窄却整洁的厢房，小心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书，或者说，更像是一册手工装订的厚厚笔记。封皮无字，纸张泛黄，边缘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他好奇地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工整小楷，间或有些简略的图画。文字他大多不认识，但那些图画……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一幅幅描绘海洋、船只、奇异海兽、乃至某些模糊不清的、类人却又扭曲的生物的草图。笔法朴拙，却透着一股强烈的真实感，甚至……恐惧感。其中一页，画着一个巨大的、漩涡状的眼眸，旁边标注着几行小字，阿二勉强认出其中反复出现的“归”、“墟”、“不可名状”等几个字。
这是……关于归墟的记录？
阿二的心脏怦怦跳起来。他快速翻动着，后面还有对各种异常天气、海流、失踪事件的记载，以及一些零碎的、看似荒诞的传说和禁忌。笔记的笔迹似乎不止一人，年代也不尽相同，越往后，关于“深海”、“古神”、“低语”的提及越多，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压抑的疯狂与困惑。
这显然是靖安司，或者贾瑄个人收集整理的、关于海洋异常事件的秘档副本，刻意抹去了时间地点等具体信息，只保留现象描述和猜测。贾瑄将此物交给他，用意不言而喻——让他更系统地了解自己身上可能关联的那个“世界”，同时，也是在用一种可控的方式，持续刺激和观察他的反应。
阿二感到一阵寒意，但更多是一种奇异的吸引。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仿佛与他记忆深处某些模糊的片段、与血脉中那股力量的悸动，隐隐呼应。他看得极慢，极力辨认着那些文字，结合图画去理解。遇到完全不懂的，就用炭笔小心地在一旁的废纸上记下字形，打算日后请教老书吏。
他知道这很危险，如同在凝视深渊。但贾瑄说过，他需要“开阔眼界，明辨是非”。或许，了解恐惧的源头，正是克服恐惧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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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都察院御史高廉的府邸后院，一间密室中，烛火通明。
高廉并未身着官服，而是一袭寻常的深蓝道袍，坐在主位。下首坐着的，赫然是苏文卿门下一位颇得信任的智囊，姓吴，人称“吴先生”，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副文人谋士模样。
“高大人此番奏疏，时机把握得极好。”吴先生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贾瑄在西苑的举动，虽是为了那等诡秘之事，却正好落入‘巫蛊厌胜’的话柄。陛下留中不发，心中岂无芥蒂？只是眼下，还需再加一把火。”
高廉抚须，眼中闪过精明与恨意：“贾瑄此人，跋扈专权，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实则是打击苏党），早已天怒人怨。只是圣眷未衰，又有靖安司鹰犬为爪牙，一时难动。如今他自身卷入这等邪祟之事，正是天赐良机。吴先生以为，这把火该如何加？”
吴先生放下茶盏，微微一笑：“贾瑄的根基，一在圣心，二在靖安司，三……或许还有些我们尚未完全摸清的北疆关联。圣心之疑，已由大人种下，需持续浇灌，但不可过急，以免陛下反感。靖安司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据我们所知，贾瑄此次东南之行以及回京后的诡秘举动，司内亦有元老心生不满，认为其不务正业，将靖安司带入不可测之险地。”
高廉眼睛一亮：“先生是说……从靖安司内部着手？”
“不错。”吴先生点头，“贾瑄倚重赵武师等心腹，但靖安司偌大衙门，岂能人人归心？尤其是那些靠着查案缉捕、常规情报晋升的干员，对贾瑄近来专注于虚无缥缈的‘归墟’、‘古物’之事，早有微词。只需稍加引导，许以前程，不难从中找到突破口。若能有靖安司内部人员‘证实’贾瑄行为不端，或与邪术有染，其说服力，远胜外人弹劾。”
“妙！”高廉抚掌，“此事还需苏相暗中调度支持。”
“这是自然。”吴先生道，“另外，关于那个‘周安’……此子来历蹊跷，与贾瑄关系密切，是贾瑄眼下最大的破绽之一。既然贾瑄试图让他‘浮出水面’，我们不妨帮他一把。安排些人手，在合适的场合，‘偶遇’这位周缉事，试探其深浅，若能制造些‘意外’，让他当众显露出某些‘非人’之处……”
高廉会意，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到时，贾瑄私藏妖异、危害宫禁的罪名，可就坐实了！即便陛下想保他，悠悠众口，如何能堵？”
“正是此理。”吴先生补充道，“不过，此事需格外小心。贾瑄非易与之辈，那‘周安’恐怕也有些门道。一切需周密安排，见机行事，切忌打草惊蛇。”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许多细节，直到夜深。烛泪堆叠，映照着两张写满算计的脸庞。
他们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皇宫大内，皇帝寝宫的暗格之前。
皇帝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默默凝视着手中那枚温润又冰冷的归墟核心印章。印章在宫灯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那些非篆非籀的纹路，仿佛在缓慢地呼吸、蠕动。
守藏史的暴毙，密库的异常，贾瑄的测试结果，高廉的弹劾，朝中的暗流……所有信息在他脑海中交织。
他轻轻摩挲着印章，眼神复杂难明。有探究，有忌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归墟之力……”皇帝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寝殿中回荡，“若能驾驭……这世间，还有何事不可成？”
但他随即想起了暴毙守藏史扭曲的面容，想起了贾瑄奏报中描述的深渊恐怖。力量与危险，如影随形。
“贾瑄……阿二……”皇帝将印章缓缓放回暗格，扣上机关，“你们，可莫要让朕失望。”
他转身走向龙床，步伐依旧沉稳，但背影在晃动的烛光下，似乎背负着比帝国山河更重的隐忧。
秋雨未停，夜风更急。铁山关的军令已发，阴山隘口的旧账待查；靖安司内暗流潜生，阿二在灯下艰难辨识着诡异的图录；高廉与吴先生的密谋已定，毒计如网悄然张开；而皇帝心中的天平，仍在利弊与危险之间微妙地摇摆。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席卷京华乃至更远之地的风暴，已然在无数个角落，鼓荡起了最初的、致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