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北的春天，风里依旧裹着沙子和寒意，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刮。炮营的训练场上，气氛却比这天气还要凝重几分。
王承柱黑着一张脸，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发训练用的哑弹，还有一根被他掰断又接上、接上又觉得不对的树枝。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团座画在地上的那些鬼画符，什么勾股，什么抛物线，像一团乱麻，堵得他心口发闷。
“他娘的，这玩意儿比伺候老娘们还费劲！”他烦躁地抓了抓剃得发青的头皮，低声骂了一句。旁边几个老炮兵也跟着叹气，他们打了一辈子炮，靠的就是老兵口口相传的经验和手指头的感觉，现在非要让他们学这劳什子算数，不是为难人吗？
“营长，要俺说，咱就按老法子来！拇指一翘，眼睛一瞄，差不离就行！算来算去，鬼子早跑没影了！”一个跟着王承柱多年的老炮手嘟囔着。
王承柱没吭声，只是盯着地上那几道被他用树枝划拉得乱七八糟的线。他想起上次打赵庄，明明感觉瞄得挺准，可炮弹就是擦着炮楼的边飞过去了，就差那么十几米！要是当时能算准点……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王承柱抬头一看，吓得赶紧站起来，扯着嗓子喊：“立正！”
楚云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依旧是那身略显陈旧的将官服，肩膀上还落着些风尘。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抽象画”，又看了看王承柱和周围炮兵们脸上那混合着敬畏和苦恼的表情，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怎么？遇到坎儿了？”楚云飞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承柱脸憋得通红，搓着大手，吭哧哧哧地说：“团座……您教的那些……俺，俺这笨脑子，转不过弯来……”
楚云飞没说话，走到一门德制75mm山炮旁边。冰凉的炮身触感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沉实。他伸手抚过光滑的炮管，目光沿着预设的射向望向远处那几个用石灰画出来的模拟目标区域。距离、风向、坡度……各种参数在他脑海中自动浮现、组合。
“柱子，你过来。”楚云飞招招手。
王承柱连忙小跑过去。
“假设目标在那个土坡后面，观测点在这里。”楚云飞随手捡起几块石子，在地上摆出简易的三角关系，“直线距离一千二百米，有反斜面遮挡，直接瞄准不行。但观测点报告，目标在其侧翼，横向偏移三百米。”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在地上划出辅助线。“利用勾股定理，可以算出观测点到目标的斜距，大约一千二百三十七米。再结合我们炮位的高度和目标区域的高度差，计算射角……”
楚云飞语速不快，尽量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他捡起那根被王承柱掰断的树枝，在泥地上重新演算。数字和符号在他笔下流畅地出现，仿佛这不是复杂的计算，而是一种本能。
王承柱和周围的炮兵们都屏住了呼吸，伸长脖子看着。阳光斜照下来，将楚云飞专注的侧脸和地上那些神秘的符号都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火炮润滑油的味道。
“……所以，我们需要将射角上调两个密位，方向向左修正五个密位。”楚云飞放下树枝，拍了拍手上的泥，“这样，炮弹就能绕过反斜面，砸到鬼子头上。”
他抬起头，看向王承柱：“明白了吗？”
王承柱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算式，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无声地念叨着那些数字。半晌，他才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光，虽然那光还有点微弱，像是风中的烛火。
“团座……俺……俺好像……有点通了！”他声音带着激动，“怪不得！以前俺就觉着，有时候明明瞄着，可打出去就是差一篾片！原来是没算清楚这个‘斜边’和‘角度’！”
楚云飞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知道，光讲理论不行，还得实践。
“光说不练假把式。”楚云飞站直身体，指了指远处一个刚刚设置好的、更加隐蔽的模拟目标——一个废弃的半地下掩体，只露出很小的射击孔。“那个掩体，看到了吗？”
“看到了！”王承柱和炮兵们齐声回答。
“按我刚才教你的法子，测算诸元！”楚云飞命令道。
“是！”王承柱精神大振，立刻拿出团部刚发下来的、简陋的计算尺和表格（楚云飞凭着记忆画的草图，让人赶制出来的），又招呼两个识点字的炮兵帮忙，趴在地上，对照着楚云飞刚才画的图，笨拙地开始测量角度、查表、计算。
过程很慢，很磕巴。王承柱额头上急出了汗，手指头因为用力而发白，嘴里不时骂骂咧咧，嫌计算尺不好用，嫌表格看不懂。其他炮兵也围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虽然大多不靠谱，但那种投入的劲头，却让楚云飞暗自点头。
**不怕慢，就怕站。** 他心里想着。
折腾了快一炷香的功夫，王承柱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不确定和期待，报出了一组数据：“团座……算……算好了！距离一千零五十，射角……射角……”
“装定诸元！”楚云飞没有评价对错，直接下令。
炮手们立刻忙碌起来，摇动方向机和高低机，炮口缓缓移动，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装填手将一颗训练弹塞进炮膛，闩门关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王承柱更是紧张得拳头紧握，手心里全是汗。这套新法子到底行不行，就看这一下了！
“放！”楚云飞手一挥。
“轰！”
炮口喷出一团火光和浓烟，训练弹呼啸着出膛，在空中划出一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弧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目光追随着炮弹飞行的方向。
**咻——轰！**
一声闷响从远处传来！炮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个半地下掩体的入口附近，炸起一团巨大的烟尘！虽然用的是训练弹，没有破片杀伤，但那精准的落点，足以证明计算的成功！
“打中了！打中了！”一个年轻炮兵率先跳起来欢呼！
“他娘的！真打中了！柱子，你行啊！”老炮手用力拍着王承柱的肩膀。
王承柱愣在原地，看着远处那团尚未散尽的烟尘，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些他刚刚还觉得是“鬼画符”的算式，黑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狂喜！他猛地转过身，看向楚云飞，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团座！真……真他娘的准啊！”王承柱声音都在发抖，“这法子……神了！”
楚云飞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但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最简单的情况，真正的战场环境要复杂得多。但至少，这颗科学的种子，算是在这片习惯于经验主义的土壤里，扎下了一点点根。
“记住这个感觉。”楚云飞看着兴奋的炮兵们，声音沉稳，“也要记住，战场情况千变万化，不能死搬硬套。要灵活，要懂得变通。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话同样适用于动脑子！”
“是！团座！”炮兵们轰然应诺，声音比刚才操练时还要响亮。
楚云飞转身离开训练场，身后传来王承柱扯着嗓子督促手下继续练习测算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干劲儿。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土，迷了人眼。
楚云飞揉了揉眼睛，心里盘算着。炮兵是有了点起色，但步炮协同、连排战术、情报网搭建……还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而且，日本人那边，恐怕也不会给他太多安稳练兵的时间。
他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一只苍鹰正在高空盘旋，姿态优雅而从容。
**得抓紧了。** 他默默对自己说。**必须在风暴来临之前，让这把刀，磨得足够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