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夏天,香港清水湾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邵氏片场的铁皮摄影棚顶被烈日烤得发烫,空气里飘着灰尘、汗水与油漆混合的味道,压在每个人头顶,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温度。
巨大的摄影棚内,比外面还要燥热几分。上百盏大功率阿莱灯齐齐亮着,光线聚焦在布景中央——一间用木板仓促搭起的廉价学生宿舍。墙上贴着四大天王的海报,边角已经被高温烘得微微卷起,露出后面斑驳的墙面;铁架床上铺着洗得发黄的床单,桌角摆着几本书脊磨破的课本,连道具都透着一股青春期的青涩。
十六岁的林嘉欣就站在镜头前。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系得规规矩矩,裙摆垂到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阳光透过摄影棚的气窗斜射进来,落在她发梢,却没给她添几分活力——她的脊背绷得笔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连指尖都透着紧张的僵硬。
导演高志森站在监视器旁,手里攥着卷成筒的剧本,焦躁地用筒边敲着自己的大腿。他的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却还是耐着性子,语气尽量温和地开口:“嘉欣,放松点,不用这么紧张。”
在场的人都懂他这份“温和”的缘由——谁都知道,这个刚进圈的小姑娘,是峰锐资本的陈生亲自送来的。哪怕她现在连一句台词都念不利索,也没人敢真的对她发脾气。
“就是一句很简单的台词,”高志森指着桌上那张写着字的纸条,放缓了语速,“你看到男主角留下的纸条,心里觉得甜,然后自然地笑一下,说‘你好傻啊’——不用演得太用力,就像平时跟朋友说话一样,明白吗?”
林嘉欣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明白,导演。”
场记连忙跑过来,将场记板举在镜头前,清脆地喊了一声:“《开心鬼之校园情缘》第三场第八镜,Action!”
“啪”的一声响,场记板落下。林嘉欣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桌上那张作为道具的纸条——纸条边缘被刻意做旧,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几句俏皮的话。她低着头,假装看纸条,镜头立刻推进,对准了她的侧脸。
妆容很淡,是刻意打造的伪素颜学生妆,只描了浅淡的眉毛,涂了点润唇膏。可那层薄薄的粉底,根本遮不住她脸上的苍白——那是紧张到极致的无血色,连唇瓣都透着淡淡的青。她张了张嘴,想说出那句“你好傻啊”,可喉咙里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刚才导演说的“放松”“自然”,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监视器后,高志森原本还算平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一个紧紧的川字。他盯着屏幕里那个僵在原地的女孩,沉默了几秒,终于压不住声音里的烦躁:“cut!”
“休息五分钟!”他挥了挥手,语气里满是不耐。
整个剧组紧绷的空气瞬间松懈下来。工作人员们三三两两地散开,有的去拿水,有的靠在布景旁擦汗,只有林嘉欣还僵在原地,直到助理跑过来拉她,她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颓然地坐在角落的折叠椅上。
助理递来一瓶冰镇矿泉水,她接过来,手抖得厉害,连瓶盖都拧不开——手指打滑,试了好几次,瓶盖依旧纹丝不动。周围传来工作人员压低的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精准地扎进她的耳朵里:
“搞什么啊,一句台词NG八次了,这要是换别人,早被导演骂哭了。”
“新人嘛,第一次面对镜头紧张也正常……”
“新人?你没听说她是谁带来的?峰锐资本的陈生!要不是有背景,这种水平能进组?”
“怪不得这么特殊待遇……可再有背景又怎么样?戏不好,观众不买账,照样捧不红。”
那些话像细密的针,扎得她耳膜发疼。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鼻尖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想被人说,除了“陈生带来的人”,她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时,摄影棚那扇厚重的隔音铁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一道冷气顺着门缝吹进来,带着外面空调车的凉意,瞬间驱散了几分燥热。紧接着,陈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真丝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衬衫料子垂坠感极好,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与这个汗流浃背、满是灰尘的片场格格不入——他就像从另一个精致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人,干净得让周围的环境都显得粗糙。
刚才还在低声抱怨的场工,看到他的瞬间,立刻闭了嘴,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地上的电线;几个凑在一起聊天的场记,也瞬间散开,各找各的活干。高志森几乎是第一时间从监视器后弹了起来,脸上的烦躁瞬间换成了热情的、近乎谄媚的笑,快步迎了上去:“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哪用您跑一趟,我派车去接您就好了!”
陈峰却没理他。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忙碌或假装忙碌的人群,像精准的雷达,瞬间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抱着膝盖、肩膀微微发抖的女孩身上——林嘉欣缩在折叠椅上,头埋得很低,连他来了都没察觉。
他迈开脚步走了过去。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皮鞋踩在铺满电线和道具碎片的水泥地上,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稳,直到停在林嘉欣的折叠椅前,才停下脚步。
林嘉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抬起头。一双干净的、像被泉水洗过的眼睛,此刻已经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雾,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鼻尖红红的,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动物。看到陈峰,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陈……陈先生……”
陈峰没有说话。他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他单膝跪了下来。
那个掌控着上百亿资本、能让港督都亲自出面会面的男人,那个在商场上向来冷硬果决、从没人见他弯过腰的男人,就这么在满是灰尘的片场里,单膝跪地,蹲在了这个十六岁的、连台词都念不好的女孩面前。他调整着姿势,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怕它?”他的声音很轻,目光转向不远处那台正对着这边的摄影机——黑色的镜头黑洞洞的,像一只冰冷的眼睛,透着让人紧张的威慑力。
林嘉欣看着那台摄影机,又看看陈峰,终于忍不住,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滚滑落,砸在她的校服裙摆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陈峰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春风一样,瞬间驱散了他身上的冷硬。他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珠——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怕碰疼了她。
“别看它,”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魔力,“把它当成一颗糖。”
林嘉欣愣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疑惑——摄影机怎么会是糖?
“你最钟意的那种,”陈峰耐心地解释,语气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温和,“瑞士莲的牛奶巧克力,圆滚滚的,外面包着亮晶晶的金纸,咬一口就化了,甜得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温柔得不像话:“镜头对着你,不是在拍你,也不是在审视你。它只是想看你——对着那颗你最爱的糖,自然地笑一下。不用想台词,不用想表演,就想那颗糖有多甜,好不好?”
林嘉欣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里的紧张和委屈像被温水化开一样,慢慢消散了。她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点头。
陈峰站起身,很自然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亲昵却不逾矩,像哥哥对妹妹一样。然后他转身,看向已经完全石化在原地的高志森,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来一条。”
高志森这才回过神,连忙对着剧组喊:“快!各部门准备!Action!”
林嘉欣重新站回镜头前。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那台黑洞洞的摄影机——这一次,它不再冰冷,不再可怕。它好像真的变成了一颗圆滚滚的、包着金纸的瑞士莲巧克力,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她想起第一次在太平山顶的餐厅里,陈峰给她买的那盒巧克力,入口即化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整个心口。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先是浅浅的,然后越来越深,变成一个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表演痕迹的灿烂笑容。嘴角边那颗小小的虎牙,顽皮地探了出来,透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灵动。
“你好傻啊。”她拿起桌上的纸条,用一种带着笑意的、娇嗔的语气轻声说道——声音不高,却甜得像刚融化的糖,比剧本里任何一句精心设计的台词都要自然。
“cut!”高志森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在发颤,“过了!完美!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个笑!”
整个剧组瞬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连刚才私下抱怨的工作人员,此刻都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林嘉欣站在那片掌声里,却没看任何人,只是朝着摄影棚的门口望去——那里空荡荡的,陈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那片刺目的阳光里,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冷气,还残留在空气里。
监视器的屏幕上,正在回放刚刚那一幕。女孩的笑脸被定格在画面中央,那颗小小的虎牙,在镜头的特写下,比她脖子上那条赞助商提供的千万粉钻项链,还要明亮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