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元年的冬日,并未因朝堂上那场关于科举与新政的激烈交锋而停滞。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覆盖了许昌城,将一切喧嚣与棱角暂时掩埋在纯净的白色之下。然而,冰雪覆盖之下,暗流涌动更甚,各方势力都在新政的压力下,重新审视着自己的位置,寻找着生存乃至反扑的缝隙。
新科状元寒生,因其在朝堂上直面杨彪等旧臣的锋芒,虽赢得了陛下和部分务实派官员的赏识,却也彻底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他被授予的官职是吏部考功司主事,正六品,品阶不高,却位置关键,专司《官吏考成法》细则的拟定与日后执行监督的筹备。这无疑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吏部衙门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寒生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略显狭窄的公案后,面前堆满了来自各州郡的官员档案、钱粮册簿以及旧有的考绩文书。他需要从中梳理出可用于量化考核的指标,这工作量巨大,且阻力重重。同衙的几位郎中、员外郎,多是世家出身或与旧势力盘根错节,对他这个“幸进”的寒门状元,表面客气,实则疏远,交付文书时拖沓敷衍,问及细节则推诿搪塞,已是常态。
“寒主事,”一位姓王的员外郎皮笑肉不笑地将一摞卷宗放在他案头,“这是河东郡去岁钱粮收支总录,您要的‘量化指标’,下官才疏学浅,实在不知从何量化起,还是您亲自过目吧。” 那卷宗杂乱无章,数字模糊,显然是故意为之。
寒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平静道:“有劳王员外郎,放下便是。” 他深知,在此地,愤怒与抱怨毫无用处,唯有做出实绩,方能站稳脚跟。他埋首卷宗,一点一点地核对、整理,常常直至深夜,吏部衙门的灯火,最后熄灭的总是他这一间。
这日散衙,寒生踏着积雪往回走,他在许昌并无宅邸,只在城南租住了一间简陋的小院。刚出皇城不远,便被几人拦住了去路。为首者,正是科举时与他同科、位列榜眼的裴琰。裴琰如今也在吏部观政,挂了个清闲的员外郎衔,此刻他披着昂贵的狐裘,面色在雪光映衬下更显冷峻。
“寒状元,好勤勉啊。”裴琰语带讥讽,“听闻你近日在拟定那《考成法》细则?真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
寒生停步,拱手行礼,不卑不亢:“裴兄过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而已。”
“分内?”裴琰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寒生,莫要得意忘形!你以为凭你一人,真能撼动这数百年的规矩?科举取几个寒门,不过是陛下安抚人心的手段!这官场,终究是我等士族的天下!你如今所为,是在自绝于天下士人!”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寒生脸上,冰冷刺骨。他看着裴琰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心中反而一片澄明。他想起陇西老家那漏风的茅屋,母亲期盼的眼神,以及陛下在朝堂上那斩钉截铁的话语。
“裴兄,”寒生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寒生入仕,非为结党营私,亦非为光耀门楣。只为不负圣恩,不负所学,为这天下寒微者,争一条堂堂正正的出路。陛下欲开万世太平,涤荡暮气,此乃大势所趋。顺之者昌,逆之者……只怕未必是寒生。”
裴琰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强硬,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好!好一个大势所趋!那我们便走着瞧!” 说罢,冷哼一声,带着人拂袖而去。
寒生望着他们消失在雪幕中的背影,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官袍,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己那寒冷的小院。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却是暖意融融。
张圣并未批阅奏章,而是在听诸葛亮汇报“破浪号”的修复与改进进展。巨大的案几上,摊开着新的蒸汽机结构图和密封部件草图。
“……依陛下所授图示,马尚书已带人连夜赶制新式密封环,采用熟铜为基,内嵌石墨,外包浸油麻绳,初步测试,耐压与密封性远超以往。断裂的主轴销也已改用新炼的百炼钢,强度应无问题。预计半月内,可完成修复并进行第二次系泊试验。”诸葛亮语速平稳,汇报简洁明了。
张圣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诸葛亮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上。“孔明,辛苦了。格物院诸事繁杂,马德衡(马钧)长于技术,拙于人事,诸多协调统筹,皆压于你身。”
诸葛亮微微躬身:“此乃臣之本分。能参与此亘古未有之伟业,亮幸甚至哉,何言辛苦。”
“本分之外,亦需张弛有度。”张圣从案几旁拿起一份奏报,递给诸葛亮,“这是靖安司关于西域的最新线报,你看看。”
诸葛亮接过,快速浏览,眉头微蹙:“司马懿果然不死心,仍在搜罗工匠,试图仿制火器,虽进展甚微,但其心可诛。更与乌孙往来密切,恐有引狼入室之患。”
“疥癣之疾,暂不足虑。”张圣淡淡道,“其困守敦煌,资源匮乏,人才凋零,纵有些许小动作,难成大气。朕所虑者,不在外,而在内。”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科举与考成,如同两把利剑,刺向旧有利益的藩篱。杨彪等人虽在朝堂上暂时退却,但绝不会甘心。寒生今日遭遇,不过是冰山一角。各地抵制新政、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这新政推行,光有雷霆手段还不够,需得有润物无声的智慧,更需得有一批能砥柱中流的干才。”
诸葛亮深以为然:“陛下明鉴。寒生刚直,可为先锋,然需历练,亦需护持。徐相老成谋国,蒋侍中干练通达,皆可倚重。然各级官吏,尤其是州郡大员,若不能与朝廷同心,则政令难出许昌。”
“所以,《考成法》必须快,必须严,必须公!”张圣转身,目光锐利,“要以这考成之尺,量出忠奸,辨出贤愚,筛出真正能为朕、为这新朝牧守一方的能臣干吏!孔明,你在荆州时,便以识人着称,观这新科进士之中,除寒生、陈瑾外,还有哪些是可造之材?”
诸葛亮略一沉吟,道:“陛下,此次进士中,确有几人颇堪留意。如那二甲头名李严,出身南阳,通晓刑律,处事果决;三甲之中,有一人名费祎,虽年轻,然心思缜密,长于协调;还有那益州来的张裔,熟知蜀地风情,或可用于将来安抚西南……”
君臣二人就在这暖阁之内,对着新科进士的名录,细细剖析,将一个个名字与可能任职的地方、可能面临的挑战联系起来。张圣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提出许多匪夷所思却又切中要害的考核与任用思路,令诸葛亮屡屡有茅塞顿开之感,对这位陛下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
夜深了,诸葛亮告退离去。张圣独自留在御书房,并未休息,而是摊开了一幅巨大的华朝疆域图。他的目光掠过已定的州郡,扫过波涛汹涌的东海,最终停留在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北方,以及西边广袤的、尚未完全臣服的西域。
他知道,内部的整合远比外部的征服更加艰难。科举取士,考成官吏,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加复杂的税制改革、土地分配、军队国家化、乃至思想文化的统一与重塑。每一步,都可能触及既得利益者的逆鳞,引发强烈的反弹。
但他别无选择。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坐上了这个位置,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为这片土地和人民,打下一个前所未有的、坚实的根基。这过程注定充满荆棘与牺牲,如同这严冬一般酷烈。
“砥柱中流……”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他知道,自己就是那根最大的砥柱,必须立在时代浪潮的最中央,承受所有的冲击。而他挑选的寒生、诸葛亮、徐元、蒋琬等人,乃至千千万万即将因新政而崛起的寒门士子、能工巧匠,都将成为支撑这根砥柱的基石。
窗外,风雪正疾。而御书房内的灯火,彻夜长明,如同这漫长冬夜里,一颗坚定跳动的心脏,引领着一个古老帝国,走向脱胎换骨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