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墙上悬挂的巨幅京城舆图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区块。一个全身裹在暗色斗篷里的身影背对着门，身形并不高大，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他便是那位神秘的“圣使”。
一个同样身着黑衣、面罩遮脸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入室内，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圣使，南边传回消息，‘黑鹞’失手了。”
“失手？”圣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室内的温度骤降几分，“连个小小的王家都拿不下？‘玉面罗刹’呢？”
“苏静蓉双臂经脉尽毁，武功已废。但…目标并未达成。王家似乎早有准备，且…那个王大柱，不简单。”黑衣人汇报得简洁而清晰，“‘黑鹞’传回最后的消息，提到了‘钥匙’和京城…随后便断了联系，恐已暴露或遭遇不测。”
圣使沉默了片刻，斗篷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钥匙”二字显然触动了他。“东西…没拿到？”
“是。王家大院守卫森严，尤其那处静室，如同铁桶。我们的人…折了两个好手，未能靠近。”黑衣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废物！”圣使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一个小小的乡绅之家，竟成了绊脚石！王大柱…王明柱…”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森然的杀意。“看来是本座小觑了这乡野之地。”
他霍然转身，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传令！‘灰枭’接替‘黑鹞’之职，继续盯死王家！特别是那个王大柱，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另外，京城这边…”他抬手指向舆图上一个被朱砂圈出的模糊区域，“加派人手，重点排查所有与‘残碑’、‘旧宅’有关之地，尤其是那些香火不济、位置偏僻的古寺！一丝线索也不能放过！”
“是！”黑衣人深深低头。
“至于王家…”圣使的声音重新归于平静，却更显危险，“既然他们这么喜欢当这出头椽子…那就让他们尝尝，挡路的代价。告诉‘灰枭’，‘钥匙’线索若有进展，王家…鸡犬不留！”
烛火猛地一跳，映在圣使斗篷上的影子狰狞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室内重归死寂，只余下那冰冷杀意在无声蔓延。京城的暗影，已然将触角，悄然伸向了千里之外的柳林镇。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苏静蓉毫无睡意。双臂的剧痛和沉重的麻木感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她失去的是什么。她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花。
冬雪早已被她打发去外间歇息。寂静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白天在王大柱和周婉娘面前强行维持的平静，此刻如薄冰般寸寸碎裂。那深入骨髓的骄傲和过往“玉面罗刹”的荣光，与此刻废人般的现实激烈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玉面罗刹…呵…”她极轻地自嘲了一声，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浓重的苦涩。指尖下意识地想要攥紧身下的锦褥，回应她的却只有一阵更尖锐的刺痛和那令人绝望的、石沉大海般的麻木。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瞬间冲上头顶！她想砸碎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想嘶吼！想冲出去杀个痛快！哪怕同归于尽！可身体，这具曾经迅捷如电、力贯千钧的身体，此刻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连挪动一下都困难重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手背上。苏静蓉猛地一僵，随即难以置信地、僵硬地垂下眼睫。手背上，那滴微小的水渍正迅速洇开。
她…哭了？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冰冷，比双臂的废掉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耻辱。她苏静蓉，何曾流过泪？即便是当年身陷绝境，被万毒窟追杀千里，她也未曾让敌人看到一丝软弱！
可如今…这滴泪，是为失去的力量？为渺茫的前路？还是为这…永无翻身可能的绝望？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硬生生将喉间翻涌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逼了回去。不能哭！她告诉自己，玉面罗刹，死也不能在人前示弱！哪怕…只是在这无人的深夜。
可身体的背叛和心灵的煎熬，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她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王大柱白天那关切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眼神，闪过周婉娘雷厉风行的背影，闪过工坊里那充满生机的织机声…还有柳青黛、翠儿她们担忧的目光。
这个家…竟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浮木。
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夹杂着不甘、愤怒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掀起滔天巨浪。她像溺水者，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挣扎沉浮，不知岸在何方。
翌日清晨，周婉娘（大太太）雷厉风行，已将描摹着那诡异三瓣花符号的信笺，连同福伯精心挑选的两名极擅追踪打探、且与京城有些门路的得力心腹，秘密送出了王家沟。快马直奔京城而去。
王大柱在书房处理完工坊的几项紧要事务后，又拿起那本烧焦的册子反复琢磨，试图从那堆鬼画符里再找出点蛛丝马迹。敲门声响起。
“相公？”是芸娘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婉，“李记布庄的陈掌柜亲自来了，想看看咱们新出的‘匀光细棉’，这会儿在花厅候着呢。”
“哦？来得倒快。”王大柱放下册子，精神一振。新布的成败，市场是最直接的试金石。“走，去见见。”
花厅里，李记的陈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小眼睛透着商人的精明。他捻着胡须，手里正仔细摩挲着芸娘呈上的一小块“匀光细棉”样品，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
“王大少爷，”见王大柱进来，陈掌柜放下布样，拱了拱手，“贵府这新布…啧啧，确实与寻常细棉不同。这密度，这匀整度，这手感…老朽做了几十年布料买卖，也是头回见。”他话锋一转，“只是，这高三成的价钱…是否有些…？”
“陈掌柜是行家，”王大柱在主位坐下，笑容温和却带着自信，“一分钱一分货。您手上这块布，织造时省下的力气和快出的两成速度，还有这独一无二的品质，值不值这三成溢价，您心里有本账。况且，这‘匀光细棉’，如今只此一家。李记若做这头份买卖…”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陈掌柜小眼睛转了转，堆起笑容：“王大少爷快人快语！好！这头一批货，我们李记全要了！价钱就按您说的！只是…这后续供货…？”
“陈掌柜放心，只要原料跟得上，工坊这边优先保证李记。”王大柱给了颗定心丸。
送走心满意足的陈掌柜，王大柱脸上的笑容淡去。市场开了个好头，但暗处的威胁并未解除。他想起静室里那个清冷的身影，心中微沉。
“相公，”芸娘轻声提醒，“该去看看四姐了。”
静室内，药香弥漫。苏静蓉靠坐着，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冬雪侍立在一旁。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严肃，正用眼神示意冬雪翻动账页，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的数字。
王大柱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微微一怔。苏静蓉闻声抬眼，清冷的眸子看向他，带着一丝询问，似乎在问“何事？”。
“四娘子，”王大柱走过去，目光落在账簿上，“怎的看起这个来了？仔细伤神。”
“闲来无事。”苏静蓉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昨日更平稳了些，“府中开销…总得心中有数。”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大柱，“工坊新布…成了？”
“成了。”王大柱在床边坐下，将李记陈掌柜的反应和订单情况简单说了。
苏静蓉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高三成”时，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待王大柱说完，她才缓缓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布…既是利器，也易招祸。府中护卫…需再加强。”
王大柱心中一震。苏静蓉虽困于病榻，心思却依旧缜密如昔，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看到了新布可能带来的潜在风险。她此刻查看账簿，恐怕也并非真的“闲来无事”，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重新找到在这王家大院的定位和价值——一个无法再执剑的玉面罗刹，至少还能掌控些银钱账目。
“四娘子提醒的是。”王大柱郑重点头，“我已让三娘子（林红缨）多留意工坊和库房的安全。府中护卫，也由她重新调配布防。”他看着苏静蓉依旧苍白的侧脸和包裹着药布的双臂，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敬佩，更有心疼。“你…别太劳神。”
苏静蓉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账簿，那专注的侧影，透着一股无声的倔强。
夜深人静。
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纤细的身影裹着素色披风，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正是苏静蓉。她拒绝了冬雪的守夜，自己强撑着，用尚能使上些力气的腰腿挪下床，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艰难，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并非睡不着，而是心中那本烧焦的册子和那个诡异的符号，如同鬼魅般缠绕着她，让她无法安宁。
她径直挪到王大柱的书案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她看到那本烧焦的册子就放在桌案一角。她伸出被药布包裹的手，指尖颤抖着，艰难地、笨拙地去够那册子。厚厚的药布极大地阻碍了她的动作，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她咬紧牙关，额上青筋微现，终于用指尖勉强将那册子勾到桌沿，再一点点笨拙地拖向自己。
就在她几乎要将册子揽入怀中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随即门被推开。提着一盏小小气死风灯的王大柱走了进来。
灯光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也照亮了苏静蓉此刻的狼狈——她半伏在书案边，一只手还保持着够取册子的姿势，脸色因疼痛和用力而更加惨白，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颊边，眼中是猝不及防被撞破的惊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脆弱与狼狈。
“四娘子？”王大柱也是一惊，快步上前，“你…你这是做什么？伤口裂开了怎么办？”他放下灯，想去搀扶她，又怕碰到她伤处。
苏静蓉猛地收回手，将那册子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护住最后的尊严。她挺直脊背，强撑着站直，清冷的眸子迎向王大柱，里面混杂着倔强、难堪和一丝被窥破心事的愠怒：“不用你管！我只是…睡不着…找点东西看！”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那层白日里用以示人的平静外壳，在此刻彻底碎裂。
王大柱看着她倔强挺直的背影和微微发颤的肩膀，看着她紧紧护在胸前的册子，看着她眼中那混杂着骄傲与脆弱的光芒，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拨动了。他明白了。她并非不信任他，而是无法忍受自己彻底沦为只能被动等待、受人保护的废人！她需要抓住些什么，哪怕只是这本充满谜团的册子，证明自己还有用，证明“玉面罗刹”并未彻底死去！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强行去扶她，也没有责备。他走到桌案另一边，拿起炭笔和一张纸，就着灯光，再次仔细地、一笔一划地描摹起册子上那个诡异的三瓣花符号。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
描摹完毕，王大柱拿起那张纸，走到苏静蓉面前。他没有试图去拿她怀中的册子，只是将那张画着符号的纸递到她眼前。
“四娘子，”王大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册子，还有这符号，以及京城的一切线索，是你用命换来的！没人比你更有资格去解开它！我知道你心急，我也一样！但现在，你的身体就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钥匙！只有你好了，我们才能一起，把这‘钥匙’插进它该去的地方！把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连根拔起！”
他直视着苏静蓉的眼睛，一字一句：“我王大柱在此立誓，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我必与你同行！这仇，我们一起报！这谜，我们一起解！但前提是——你得给我好好的！把身子骨养得硬硬朗朗！否则，一切休提！你信不信我？”
苏静蓉怔住了。她看着王大柱眼中那毫无作伪的坚定与承诺，看着那张递到面前的符号描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紧紧抱着的册子。胸中翻腾的暴戾、不甘、屈辱和那冰冷的绝望，仿佛被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和那灼灼的目光，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这一次，她没能再压回去。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砸落在厚厚的药布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她没有去擦，只是猛地抬起头，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水光潋滟，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她看着王大柱，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信！”
这一个字，重逾千斤。是她对自己过往的告别，也是对这个男人、对这个她曾不屑一顾如今却成了唯一依靠的“家”，交付的沉重托付。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静室里，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那无声流淌的泪水。一个承诺，一个托付，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