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被那两人一左一右搀着,走进一间昏暗的屋子。
她低着头,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瞥见搭在自己腕上的两只手,苍白得不见血色,触感冰凉,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一般。
很快,两个年轻姑娘从阴影里迎了上来。
“新娘子,换身衣服吧?”其中一个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怯意。
另一个也跟着问道:“是我们帮你换,还是你自己来?”
秦书抽回手,手腕上还残留着方才那刺骨的寒意。
“我自己换,你们出去吧。”
两个年轻女孩儿对视一眼,默默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一出门,两人便凑到一处,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都到了陈家了,怎么突然又要换喜服?”
“我也不清楚……方才陈家大嫂慌慌张张地把我们叫来,只说要给新娘子换喜服。”
答话的姑娘不安地搓了搓手臂,又四下张望,“咦?刚才送新娘子来的那两个人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许是来帮忙的,忙完就走了吧。”
恰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她们脚边掠过。
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院子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
其中一个姑娘抱紧双臂,声音发颤:“你、你说……陈二昨天下午才走的,该不会……他的魂儿还没离开陈家吧?”
“快别胡说!”另一个姑娘推了她一把,强作镇定,“我才不信这些呢!”
话虽这么说,她却忍不住回头瞥了眼紧闭的房门,心里也跟着发毛。
“要不……咱们还是催催吧,万一误了时间,可就不好了。”
秦书的视线被大红盖头严实实地遮挡着,可即使房门已经关上,她依然隐约感觉到,有一道难目光从某个角落落在自己身上。
她索性抬手,将盖头扯了下来。视线豁然开朗,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挂在面前衣架上的那套新喜服。
与现在身上这套朴素的嫁衣相比,眼前这套简直是云泥之别。
依旧是传统的上衣下裳样式,大红的缎面上,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袖口和衣襟处滚着镶边,做工奢华精良,在这间略显单调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夺目。
秦书伸手抚过衣料,触手生温,是上好的云锦。
她将喜服换上,无比合身,腰身、袖长分毫不差,就像是比着她的身形量身定制的一般。
“咚咚——” 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女孩儿小心翼翼的声音:“新娘子,换好了吗?时间差不多,该过去了。”
“好了。” 秦书应了一声,压下心头异样,伸手拉开了门。
门口的两个女孩儿闻声抬头,当看清换好喜服的秦书时,两人明显都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
眼前的女子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在大红喜服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竟让这灰扑扑的院落都亮堂了几分。
其中一个女孩儿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上前虚扶住秦书:“走、走吧,这边。”
三人沿着走廊朝喜堂走去。
那女孩儿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一眼秦书的侧脸,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怜悯:长得这么俊俏的新媳妇,可惜了,居然要嫁进陈家,嫁给那个……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眼看喜堂就在前方,喧闹的人声隐约可闻,两个女孩儿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先前说话的姑娘看向秦书,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那个…… 新娘子,咱们把盖头盖上吧,这就要进去了。”
秦书看了看她们脸上那混杂着紧张和同情的古怪神情,顺从地道:“好吧。”
鲜红的盖头再次落下,隔绝了视线的那一刻,那种被人从暗处静静注视的感觉,便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包裹。
秦书在两人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喜堂。
“新娘子来了——”
“新娘子来了!”
几声通报在寂静中荡开,她站定在堂中,红绸垂落,视野受限。
“新郎官儿来了。”
这一声落下后,整个喜堂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先前零落的交谈声、脚步声、衣物窸窣声,全都消失了。
秦书在盖头下静静等待着。
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她看见对面缓缓移来三双脚。
中间那双穿着与她相配的喜鞋,正对着她,鞋尖似乎有些轻飘,不太着力。两旁各站着一人,像是架着中间的新郎。
整个喜堂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一拜天地——”
秦书在喜婆的指引下,转向门外,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陈母的视线从秦书身上移开,落在另一边,她那被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架着的二儿子身上。
他同样蒙着盖头,身子软塌塌的,完全由旁人支撑,此刻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僵硬地朝着她的方向弯下腰。
即便知道盖头下是自己的骨肉,陈母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心慌得厉害,下意识伸手攥住了身旁丈夫的手臂。
陈父不动声色,朝坐在一旁的风水先生递了个眼神。
风水先生立即高喊:“夫妻对拜——”
秦书再次透过盖头下沿,看向那双正对她的喜鞋,缓缓弯下腰。
对面似乎也弯下了腰。
就在这一瞬,一股阴冷刺骨的风凭空而生,直扑秦书面门,竟将她的盖头吹拂起一角。
风钻进盖头底下,像一只冰冷的手抚过她的脸颊。
借着这刹那的缝隙,她瞥见对面那双腿弯曲的姿势极为别扭,仿佛无法自主支撑。
秦书微微顿了一下,起身。
“礼成!”
陈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立即转头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送进洞房——”
两位新人被一前一后地搀扶着,朝着新房的方向缓缓离去。
陈母抚着心口,望着二儿子被那两人架着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又酸又空,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刚才架着老二的那一胖一瘦两个男的,是哪儿来的?看着眼生得很。”她定了定神,想起这桩事,转头问向旁边刚送秦书过来的两个本家侄女。
两个姑娘互相看了看,都摇头:“不认得,估计是大嫂从外面找来帮忙的。”
陈母“嗯”了一声,眉头又皱了起来,语气带着烦躁和不安:“陈大和他媳妇呢?人是他俩非要带走去换衣服的,现在礼成了,他们俩倒不见踪影了?这搞的什么名堂!”
她环顾四周,在场的亲戚邻里也都一脸茫然,没人接话。
陈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粗声打断:“管他们死哪儿去了!该办的礼办完了就行,你少操那份闲心!”
陈母被噎了一下,闭上嘴,脸色不大好看。
陈父不再理她,从怀里摸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塞到旁边穿着普通夹克衫、模样精干的风水先生手里,脸上挤出点笑:“王先生,辛苦你了。”
王师傅顺手接过,手指在红包厚度上不着痕迹地一捻,脸上立刻堆起笑容:“陈先生太客气了,恭喜恭喜,新媳妇进门。”
他边说边自然地捏开红包口往里瞥了一眼,随即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告诫:“明天早上的仪式才是关键。今晚可得把人看好了,千万别再像昨晚上那样,让她跑出去闹出什么动静。”
这位风水先生,正是主持秦家葬礼的那位,自然也听说了秦书半夜跑出去的事。
陈母赶紧凑过来保证:“王师傅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院门都锁了,有人看着,肯定跑不了。”
“那就好。”王师傅点点头,目光在陈父和陈母脸上扫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记住咯,今晚是洞房花烛。不管你们在院子外边,听见那新房里有什么响动。是哭是笑,还是别的什么声音,都千万别进去看,更别去打扰。”
陈母心里猛地一揪,脸唰地白了,声音发颤:“王师傅……你这话是……是说屋里会……会有……”
王师傅抬手打断她:“别问,也别说。照我的话做,安安生生等到明天早上我过来。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
他说完,把红包仔细揣进夹克内兜,转身走了。
陈母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冒起来,让她浑身发冷。
赵铭和赵琛两兄弟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赵父粗声粗气的说话声。
“……读什么读!趁早叫他们回来,跟村头张浩一样,老老实实娶个媳妇,把地里那点活料理明白比啥都强!”
赵铭脸色一沉,这些天积压的火气“噌”地窜了上来。
他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瞪着院子当中的父母,声音硬邦邦地砸过去:“凭什么不让读?就去学校读书怎么了?你以为谁都想像你一样一辈子烂在这个村子里?”
赵父看着赵铭气焰嚣张的样子,没料到儿子敢这么顶撞,尤其是当着赵母的面,觉得脸上挂不住,火气上来,抬腿就朝赵铭踹去:“反了你了!”
赵铭下意识侧身躲开,裤腿还是溅上了几点泥渍。
紧跟在他身后的赵琛眼见哥哥挨打,眼神一冷,二话不说,猛地将赵铭扯到身后,同时抬腿就朝赵父踹了回去,动作又快又狠。
赵父被踹得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两个儿子,声音都变了调:“小畜生!你们敢打老子?!”
赵父吼叫着扑上来,挥拳就往赵琛身上招呼。
但他空有一身蛮力,哪里是年轻力壮又憋着火气的赵琛对手。
没过几下,就被赵琛几下格挡后,一脚扫在腿弯,重重地摔坐在泥地上,喘着粗气,一时竟爬不起来。
一旁的赵母这才如梦初醒,哭天抢地地扑过去搀扶赵父:“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这造的什么孽啊!他是你们爹啊!你们两个白眼狼……”
赵琛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狼狈的父母,拽着还想说话的赵铭胳膊,转身就朝院外走。
“站住!你们给我滚回来!”赵父在后面嘶吼。
兄弟俩却脚步不停,径直走出了院子,将两人的哭骂声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