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课表里没有晚自习。
下课铃声清脆地响起,同学们迅速收拾好书包,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
学校门口的小摊前挤满了人,空气中飘散着各种小吃的香气。
两个提着奶茶的女生说笑着走向一旁的小巷,却在瞥见里面的景象时骤然停住脚步。
她们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巷子里光线昏暗。
琳达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棒棒糖,指尖轻轻一抬,围在陈千哲周围的人群便默契地退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少年孤零零地站在中央,瘦削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他低垂着头,碎发遮住了眉眼,却掩不住周身散发的冷意。
校服袖口下的手腕白皙修长,与周遭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
琳达踱步到他面前,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她眯起眼睛,将陈千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忽然勾起嘴角:我查过你,高一五班陈千哲。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男朋友了。
陈千哲依旧盯着地面某处,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这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让琳达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捏着棒棒糖的手指骤然收紧,塑料包装纸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再说一遍试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巷子里的空气似乎都跟着紧绷起来。
“滚。”
少年的声音比方才更冷,像淬了冰的刀刃。
琳达盯着他,却忽然笑了,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她慢条斯理地转着手里的棒棒糖,语调轻佻:“你很有个性,我喜欢。”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陈千哲的脸,最后定格在他微蹙的眉间,声音骤然压低:“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我。”
她微微倾身,语气甜腻,却透着威胁,“我不喜欢被拒绝,而惹怒我的下场你应该承受不起。你想再被退学一次吗?”
她话音未落,围在陈千哲周围的几个男生便默契地逼近一步,阴影沉沉地压下来。
这样的场面,陈千哲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次。
他烦躁地偏过头,视线掠过巷口,恍惚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小狗还在家里等他。
得快点回去。
“这里还是学校。”他冷声提醒,嗓音里压着不耐。
在这里起冲突,只会引来老师,徒增麻烦。
琳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在巷子里格外刺耳。
她歪了歪头,眼底闪过一丝轻蔑:“那又怎样?”
她向前一步,鞋尖几乎抵上他的,“就算现在是在教室里,我照样敢堵你。”
“所以,你又要去找你那个当老师的父亲告状吗?”
琳达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肩头的发丝,语调轻快得像在谈论天气,眼底却闪着恶劣的光。
“你去呀——”她拖长了尾音,歪头打量着陈千哲绷紧的下颌线,“不过,你猜陈老师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们呢?”
她忽然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我相信,大公无私的陈老师……一定会偏向更‘听话’的孩子,对不对?”
“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站在陈千哲左前方的男生笑得尤其夸张,肩膀抖动着,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
“是啊,”他阴阳怪气地附和着,“陈老师一定会‘明辨是非’的。”
陈千哲冷冷瞥去,一眼认出了这张脸——正是琳达口中“小时候”那件事的当事人之一。
五年级的陈千哲,因为是教师子女,又性格孤僻,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那天放学,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被隔壁班一群男生堵在了小巷里。
领头的男孩抡着书包狠狠砸向围墙,“砰”的一声巨响后,指着他的鼻子吼道:
“他就是陈治年的儿子!他爸敢在课上骂我们,今天就让他儿子长长记性!”
那时候的陈千哲还不懂什么叫迁怒。
他只知道因为父亲是老师,自己总会被莫名其妙地针对。
那天面对围堵的人群,他第一次还手了。
没人教过他什么叫适可而止。
当那个抓他头发的男孩惨叫一声,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时,其他孩子都吓白了脸,作鸟兽散。
第二天的教师办公室里,陈千哲见到了那个男孩的母亲。
他刚推开门,迎面就是来自那个母亲两记响亮的耳光。
火辣辣的痛感在脸颊炸开时,他看见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原本作为教师子女,其他孩子最多只敢在背后指指点点。
但那天他打掉的,是校长亲戚的牙。
五年级的陈千哲被迫在办公室低头道歉后,又被父亲押上了国旗台。
晨光刺眼,他站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书时,还能尝到嘴里残留的血腥味。
他不明白。
明明自己也被打得嘴角开裂,为什么换不来一句道歉。
父亲就站在旁边,却像隔着一整个世界那么远。
于是站在讲台上,他攥紧检讨书,突然撕得粉碎。
白色纸屑如雪片般飘落时,陈治年暴怒的一脚已经踹了过来。
陈千哲从半米高的台阶滚落,鼻血溅在红领巾上,像绽开的红梅。
十一岁的他仰着头,看见父亲站在逆光里,轮廓模糊得像尊冰冷的雕像。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的父亲,和别人的父母是不一样的。
拒绝检讨的代价是退学。
陈千哲被送回城郊的乡下小学,终日与爷爷奶奶为伴。
可每逢假期,他总会在巷口遇见那群人。
他们勾肩搭背地经过,笑声刺得他耳膜生疼。
当发现陈治年真的不会护犊子后,那些人的恶意变本加厉。
“野种”“没爹养的”——这些词像黏腻的蛛网,缠满他整个青春期。
今年夏天,他以为终于能逃离过去。
可开学第二天,市重点高中的公告栏就贴满匿名信:“暴力倾向”“多次退学”的标签如同附骨之疽。
课间操时,总有人突然从他身边弹开;食堂打饭,他的餐盘永远被挤到最后。
那些消失多年的老同学,此刻正站在人群中央,对着他指指点点。
而新同学们惊惧的眼神,和当年如出一辙。
但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还是让琳达一眼就锁定了他。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传言是真是假——一个深陷舆论漩涡的漂亮男孩,恰好是最完美的战利品。
征服他,就意味着能收割更多惊叹的目光。
巷子里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陈千哲缓缓抬眼,漆黑的瞳孔里映出琳达志在必得的表情。
他嘴唇轻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去死。”
琳达怔住了。她下意识凑近,睫毛剧烈颤动:“你说什么?”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突然穿过巷口,为少年镀上毛茸茸的金边。
他忽然笑起来,嘴角弯成温柔的弧度,仿佛在说最动人的情话——
“去死。”
这次字字清晰,像冰锥刺进耳膜。
琳达的表情瞬间凝固滞涩。
“去死”两个字像毒蛇般在她脑海中盘旋,嘶嘶吐着信子。
与此同时,城郊的老房子里。
秦书正趴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楼梯方向。
身后的陈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摘豆角,时不时抬头瞥它一眼,浑浊的眼底藏着担忧——生怕这小家伙又偷跑出去。
白色的小狗把脑袋搁在爪子上,耳朵突然动了动。
它扭头看向墙上老旧的挂钟:
时针已经歪歪斜斜地指向“6”,分针卡在“30”的位置微微发颤。
陈千哲还没回来。
陈奶奶端着竹筛站起身,筛子里青翠的豆角沙沙作响。
“你主人一会儿就回来了,”老人用围裙擦着手,“别再乱跑了。”
厨房门吱呀合上的瞬间,秦书的耳朵突然竖起。
它猛地站起来,尾巴在空气里划出半道弧线,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