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道道光痕,尘埃在光柱中安静地浮沉。
靡思坐在床上,背靠着柔软的枕头。那本古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日记本摊开在她的膝上。她的指尖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抚过那些娟秀而陌生的字迹。墨水呈现出一种干燥的、褪了色的棕黑,仿佛每一个笔画都沉淀了漫长而孤独的时光。
这是一种奇特的感受。像是在阅读别人的故事,却又分明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份深刻的、与自己灵魂相连的悸动。身体深处残留的酸胀感,手腕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都在提醒她,昨夜那场近乎仪式的结合,与这本突然出现的日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落在了第一行字上。
【……第十三个雨季。他们说,我是被选中的人。】
【镇子里的雾气越来越浓了。大人们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期盼的狂热。他们跪在泥地里,向着镇子中央那座早已废弃的教堂祈祷,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古老的神名。他们说,我是‘净化者’,我的血可以洗去小镇的罪孽,平息神明的怒火。】
【我不懂什么是罪孽,也不认识那位神明。我只知道,从我记事起,我的食物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多一份牛奶,我的衣服总是干净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看着一件珍贵的祭品。】
【今天,母亲为我梳了头,给我换上了那件雪白的祭祀袍。她的手很凉,一直在抖。她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反复说,这是我的荣幸,是家族的荣幸。父亲站在门外,沉默得像一座石像。】
【我被送上了祭坛。冰冷的石头硌着我的后背。台下站满了人,整个镇子的人都来了。他们举着火把,吟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那歌声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要把人吞噬的、空洞的回响。】
【我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因为我知道,从我眼角这颗泪痣被长老确认的那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写好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冷。】
靡思的呼吸微微一滞。她仿佛能透过那些褪色的字迹,看到那个穿着白袍、孤独地躺在祭坛上的女孩。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跨越了时空,传递到了她的指尖。
她翻过一页。纸张发出脆弱的、沙沙的声响。
【雾气散开了。不是被风吹散,而是像被某种更沉重、更古老的存在,硬生生挤压开的。】
【他来了。】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沉重的金属摩擦着石板路,缓慢、规律,像一口拖了太久的、疲惫的叹息。镇民们的歌声停了,所有人都跪伏下去,连头都不敢抬。只有我,躺在祭坛上,看着他从浓雾的尽头,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他很高大,比镇子里最高的男人还要高出一个头。头上戴着一个巨大的、生锈的红色金字塔。他手里拖着一把比门板还宽的巨刃,那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他就是长老口中的‘处刑者’。是神明的代言人,是小镇罪孽的终结。】
【他走到了祭坛前,停了下来。拖行巨刃的声音也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台下镇民们压抑的、恐惧的喘息。】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把巨刃落下。我想,或许不会很痛。】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等了很久,久到身体都开始僵硬。我悄悄睁开一条缝,看到他……把那把巨大的刀,靠在了旁边的石柱上。】
【他伸出手,那是一只戴着粗糙手套的、巨大的手。他没有触碰我,只是解开了绑住我手腕的绳索。然后,他弯下腰,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我从冰冷的祭坛上抱了起来。】
靡思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书页上的文字,与她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关于昨夜的记忆,开始重叠、交织。那双解开绳索的手,那个沉默而充满力量的怀抱……
她的目光,贪婪地追逐着下一行文字。
【镇民们发出了惊恐的抽气声,但没有人敢动。】
【他的怀抱并不温暖,隔着那身肮脏的围裙,我能感觉到下面坚硬如铁的肌肉。他身上有很浓的铁锈和血的味道,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害怕。】
【他就这样抱着我,转身,走回了来时的浓雾里。那把巨刃被他留在了祭坛旁。】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我的父母,我的邻居,所有镇民,都还跪在那里,像一片被遗弃的、灰色的剪影。没有人追上来,也没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浓雾很快吞噬了他们。】
【他就这样抱着我,在寂静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伤害我。】
日记的内容,到这里便中断了。后面是大量的空白页面。
靡思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温度。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原来是这样。
不是处刑,而是……带走。
他不是来终结她的生命,而是来终结她作为“祭品”的命运。从无尽的轮回中,将她带离那个愚昧而残忍的祭坛。昨夜的一切,不是侵犯,而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宣告所有权的仪式。
“……傻瓜。”
她低下头,脸颊贴着日记本粗糙的封面,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鼻音,低声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