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书店临街玻璃窗上的微尘，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沉站在梯子的顶端，手臂伸展，正将一摞新到的精装本书籍，小心翼翼地放入最高一层的书架。
他的动作稳定，带着一种经过反复练习后形成的、恰到好处的力度。指尖拂过书脊，能清晰地感受到细布纹路的质感，以及阳光照射下，封面烫金字体传来的、几不可察的温热。
就在书籍稳稳嵌入预留空位的那一刻，一种极其微弱、近乎本能的东西，在他意识的边缘轻轻颤动了一下。那感觉飘忽即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在过去，这种颤动可能会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模糊的画面：或许是下一秒，这摞书会因为架子的微小震动而倾斜滑落；又或许是几分钟后，一位顾客会指着这本书询问某个冷门的问题。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没有预知的碎片，没有未来的回响，只有指尖下真实的触感，鼻腔里混合着旧纸、油墨和木料的味道，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小镇清晨独有的慵懒声响。
陆沉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随即自然地收回，扶住梯子，稳步走了下来。
他站在地板的光斑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承载过足以扭曲时空的磅礴能量，也曾因无数次死亡的循环而颤抖麻木。此刻，它们只是寻常的、属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手，指节分明，掌纹里或许还沾着些许整理书籍时留下的灰尘。
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地底涌出的泉水，缓慢而坚定地浸润着他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失落，并非他曾经隐约担忧过的、失去力量后的空虚与彷徨。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他“失去”了预知的能力，却因此“获得”了完整的当下。
在过去那段拥有时间碎片感知的日子里，世界对他而言，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布满裂纹的毛玻璃。他的一部分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闪烁不定的未来幻影，试图从中拼凑出安全的路径或最优的解。当下的每一刻，都不可避免地与潜在的“下一刻”交织在一起，变得不再纯粹。品尝美食时，可能会预见到餐具滑落的尴尬；与林薇交谈时，可能会捕捉到她下一句未出口的言语。那些看似便利的“先知”，实则是一种持续的分神，一种对“此刻”最真切体验的剥夺。
而现在，那层毛玻璃被彻底移开了。
世界以一种赤裸的、未经修饰的、百分之百的确定性，扑面而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街道对面面包房刚刚挂出的“新鲜出炉”牌子。他不知道今天的面包是偏甜还是偏咸，不知道第一个顾客会是谁，更不知道那只总在附近徘徊的流浪猫会不会在中午时分出现。所有这些，都成了等待被探索的谜题，充满了朴素的、未知的吸引力。
他拿起放在柜台上的那杯林薇为他泡的咖啡。温度透过瓷杯，温暖着掌心。他小口啜饮着，浓郁的苦涩与随之化开的醇厚回甘，在味蕾上依次绽放，层次分明，没有任何来自未来的“剧透”干扰这份纯粹的感官之旅。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咖啡因如何一点点驱散身体里最后的睡意，如同晨雾在阳光下悄然散去。
这种对生活细节前所未有的敏锐感知，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富足。
“发什么呆呢？”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起床不久的些许沙哑温柔。
陆沉转过身，看到她正从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晨光勾勒着她柔软的家居服轮廓。他没有预知到她此刻的出现，也没有感知到她语气中任何隐藏的情绪。他只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内心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暖流，清晰而直接。
“在看阳光，”陆沉微笑着，将手中的咖啡杯向她示意了一下，“还有，品尝咖啡。”
林薇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然后轻轻靠在他肩上。“今天的阳光很好。”她简单地说。
“是的，很好。”陆沉附和道，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肩膀。他没有去“感觉”这一刻能持续多久，也没有去“分析”这平静之下是否潜藏着波澜。他只是感受着她身体的重量和温度，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心中充满了安宁。
这种无需警惕、无需解读、全然沉浸在“现在进行时”里的亲密，对他而言，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珍宝。
上午，书店开门营业。
一位熟客老太太拄着拐杖进来，想要找一本关于园艺修剪的书。在过去，陆沉或许会凭借能力的碎片，提前“看到”她需要的书名，或者感知到她今天心情不佳，从而以一种近乎“超自然”的体贴去应对。但现在，他只能像任何一个普通店主一样，依靠过往的记忆、观察和纯粹的倾听。
他耐心地听她絮叨着自家玫瑰的长势，抱怨最近恼人的害虫，然后凭借自己对书籍分类的记忆，在园艺区仔细寻找，最终递给她一本可能符合她需求的指南。当老太太戴上老花镜，认真翻阅，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时，陆沉心中获得的成就感，远比曾经依靠“预知”精准满足需求时，来得更加真实和深厚。
这是一种基于“人”的互动，而非基于“能力”的操纵。
另一次，一位年轻的父亲带着他大约七八岁的儿子走进来，孩子显得有些不耐烦。陆沉没有预知到孩子下一秒会不会碰倒展示架，他只是注意到孩子四处张望的、充满好奇的眼神。他走过去，蹲下身，从柜台下拿出一本封面印着星空和火箭的、略带磨损的旧绘本——那是他前几天整理仓库时偶然发现的。
“嘿，小伙子，对这个感兴趣吗？”他笑着问。
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父亲投来感激的一瞥。
没有超凡的能力，只有基于经验的细心和对人性的朴素理解。而这份理解，因为剥离了“预知”的干扰，反而变得更加纯粹和专注。
午后的时光悠长而宁静。陆沉坐在柜台后面，开始阅读一本之前一直想读却总被各种事情打断的小说。书页在他指尖翻动，文字构建的世界在他脑海中徐徐展开。情节的转折、人物的命运，对他而言都是全新的、未知的。他会因为一个出乎意料的伏笔而惊讶，也会因为一段动人的描写而心生感慨。
这种随着作者笔触起伏的、纯粹的阅读快乐，是他很久未曾体验过的。曾经的“预知”能力，哪怕再微弱，也像是在阅读时忍不住偷偷瞥向最后一页，总会或多或少地破坏那份悬疑与期待。
现在，他终于可以像一个最普通的读者一样，沉浸于故事本身的魔力，享受这份“未知”带来的、最原初的阅读乐趣。
黄昏时分，天空被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陆沉和林薇一起整理着被顾客翻动过的书籍。
“今天……感觉怎么样？”林薇一边将一本哲学书放回原位，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她的语气很轻，但陆沉能听出那下面隐藏的、持续已久的关切。她始终担心着他会因失去力量而感到不适或失落。
陆沉停下动作，看向她，眼神清澈而平和。
“很好，林薇。”他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确凿的平静，“比拥有那些能力的时候，更好。”
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引导她的指尖，轻轻触摸旁边书架上那一排排紧密排列的书脊。
“你看，当我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未来时，世界对我来说，就像一本被剧透了一半的小说。我知道一些情节，却错过了沉浸其中的全部乐趣。我的注意力总是被那些闪烁的碎片吸引，反而忽略了眼前这些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细节——纸张的纹理，油墨的气息，阳光照射在书脊上形成的微小光斑，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林薇的脸上，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还有你此刻看着我的眼神里，那份不需要我用任何能力去解读的、完完整整的爱和担忧。”
“现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满书卷气和黄昏暖意的空气彻底融入肺腑，“我失去了预知下一秒、下一天的能力，但我重新获得了‘体验’此时此刻的能力。我不再是时间的旁观者或挣扎者，我终于……终于成为了时间河流中，一个真正在‘生活’的乘客。”
“失去超能力，让我明白了‘未知’本身的价值。”陆沉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未知，意味着可能性，意味着惊喜，也意味着我们每一次选择、每一次努力的真实分量。不需要依靠预知去规避所有风险，不需要依靠回响去窥探过去未来，只是用自己的双脚，踏踏实实地走在这条名叫‘生活’的路上，感受它的平坦，也承受它的崎岖。”
“这份脚踏实地的感觉，”他总结道，嘴角扬起一个释然而温暖的弧度，“这份对平凡瞬间的珍视，就是失去超能力后，我所获得的最宝贵的价值。”
林薇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担忧渐渐化为如水般的温柔和理解。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那就好。”
窗外，夕阳沉入远山的轮廓，最后一抹余晖将云朵的边缘点燃。书店内，灯光亮起，温暖而宁静。陆沉知道，明天依旧充满了未知，但他不再恐惧，反而心怀期待。因为他终于懂得，生命最深刻的韵味，并非在于窥破命运的轨迹，而在于全身心地投入这趟单向的、充满惊喜与挑战的旅程，品尝每一个真实瞬间的、独一无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