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带着花香从窗口溜进来时,柳晴雯正托着腮望向窗外。教室后排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又在给同桌女生递小纸条,两人手指相触的瞬间,女生耳尖立刻红得像窗外的海棠。
班主任在讲台上讲着三角函数,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柳晴雯的笔记本干干净净,只记了寥寥几行公式。她的心思早飞到了传达室那个斑驳的铁皮信箱,算着日子,陈武桢的回信应该就在这两天到。
柳晴雯,回答这道题。
突然被点名,她慌慌张张站起来,课本地掉在地上。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其中夹杂着男生们心照不宣的起哄声。最近班里成双入对的同学越来越多,连最严肃的数学课代表都被发现和隔壁班男生共用一副耳机。
下课铃刚响,走廊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建庚又来了,红色篮球鞋在后门玻璃下晃来晃去,惹得女生们频频回头。他总爱装作路过,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柳晴雯的座位,像只固执的流浪狗守着肉铺。
保镖又来站岗了。同桌用笔帽戳戳柳晴雯的胳膊。
柳晴雯头也不抬,继续誊抄英语单词,只是笔尖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把纸面戳出几个小凹坑。她讨厌李建庚那种赤裸裸的眼神,更讨厌同学们暧昧的调侃。
她的心事只属于那个远方的信箱。
放学时她故意绕远路去传达室。老校工从老花镜上方瞥她一眼:今天没有你的。铁皮信箱张着黑洞洞的嘴,仿佛在嘲笑她的期待。
回宿舍的路上,樱花扑簌簌落在肩头。路过邮筒时,她忍不住摸了摸冰凉的铁皮。或许明天就会有信来,或许陈武桢这次会在信纸背面画个小太阳,就像她上次不小心滴落的墨渍旁画的笑脸。
身后传来篮球拍地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建庚又跟来了。柳晴雯加快脚步,书包侧袋里没写完的回信沙沙作响。那里藏着她不敢寄出的心事:一张印着樱花图案的信纸,只写了开头两个字,就被揉皱又展平了好几次。
有些心事,只适合说给远方的人听。
……
柳晴雯从传达室跑出来时,心跳快得像揣了只小兔子。那封洁白的信封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光泽,陈武桢的字迹比往日潦草些,却依然让她一眼就认出来。她紧紧攥着信,指腹能摸到信封里信纸的轮廓——比往常薄了许多。
她躲进教学楼后的紫藤花架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风把几片花瓣吹进信封里,落在短短半页信纸上。
晴雯:见字如晤。最近功课忙,长话短说...
信的内容简短得近乎冷淡,没有提及她上封信里写的趣事,没有问她数学测验有没有进步,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结尾画个小小的笑脸。最刺眼的是最后那句:学业为重,不必急着回信。
柳晴雯的指尖微微发抖。紫藤花的影子在她脸上摇晃,像一片突然笼罩的阴云。她反复读了三遍,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些蛛丝马迹——是不是自己上次信里说错了什么?是不是那句平平淡淡惹他生气了?还是...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通信?
信纸上的每个字都像一根小刺。
整整一天,柳晴雯都心不在焉。英语课上被提问时,她连问题都没听清;午饭时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剩了大半;甚至李建庚又在教室门口晃悠,她都没力气瞪他了。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地照在课桌上。柳晴雯盯着笔记本发呆,不知不觉写满了陈武桢三个字,又慌慌张张用涂改液全部盖住。涂改液刺鼻的气味熏得她眼睛发酸。
三天后,柳晴雯突然想到陈武桢信里提过的烟火与白开水——她突然懂了那些没说完的话,就像她每次写信时刻意保持的恰当距离,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终于忍不住了。
深夜的台灯下,柳晴雯铺开印着樱花的信纸,钢笔尖悬在纸上许久,终于落下:武桢: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写完又立刻划掉,力道大得划破了纸。
第二张信纸上的字迹有些颤抖:如果是我说错了什么,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写到一半,眼泪突然砸在纸上,晕开了两个字。她咬着嘴唇把信纸揉成一团,抬手想扔,最终却只是轻轻放进了抽屉。
第三封信终于写完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信纸上还留着几处涂改的痕迹,但字迹已经恢复平日的清秀。她只字不提自己的委屈,只是细细写着自己最近看的几句英语谚语,
最后一句柳晴雯犹豫了很久,柳晴雯想写:回信不必着急,但请别再说不必回信这样的话了,好吗?这句话在柳晴雯心底盘旋了好多遍,最后又没有落到信纸上。
信封封口时,晨光正好照在她的指尖。柳晴雯轻轻摸了摸信封上陈武桢的名字,像是在触碰一个遥远的承诺。柳晴雯也赌气把信写得很简短。
有些思念,终究是藏不住的。
柳晴雯把信纸翻来覆去折了三遍,最终只写满半页纸。
阿陈:
展信佳!唉!你怎么把信简的这么多。上次我是不是写错了哪几句话,如果有,请见谅。我经常写错字的。
“非典病例”确实甚多,吾不希望有汝。吾也会多加防范,汝大可放心。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虽然你叫我不必回信,我还是写了,不会耽误你学习吧。
我们学校要等高二才分班。你们的“超前意识”也太强了。别的也不多说了。送你几句英语谚语。
1Little by little and bit by bit
坚持就是胜利
2All roads lead to Rome
条条大路通罗马
3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
岁月不待人
最后祝:期中考试顺利
柳晴雯
2003年4月(故意没写具体日期)
钢笔搁在墨水瓶沿,柳晴雯盯着这封比陈武桢上回还要简短的信,胸口像堵了团湿棉花。窗外的雨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极了那天在紫藤花架下没掉出来的眼泪。
信纸背面突然多了一行行工整的歌词。
她抄得很慢,钢笔尖小心避开信纸的纤维纹路。李玟的《爱琴海》歌词像一串密码,被雨水打湿的蓝色墨水微微晕染开:
几句抄来的歌词,仅供课下消遣:
我在 蔚蓝色的爱琴海
回来 中古世纪的住宅
离开 一千里外的无奈
......
你在 东方绝望的悬崖
寄来 写满中文的对白
后半段没抄的歌词在心底无声流淌:
说爱 我却没有勇气猜
爱 Say Good bye Say Good bye
沙滩棕榈连着海 Yeah
思念飞出了窗外 Say Good bye
一直假装你还在 oh
想象你就在门外 Say Good bye
柳晴雯的指尖轻轻抚过爱琴海三个字,突然想起陈武桢信里提过的烟火。她咬了咬下唇,在歌词最末尾画了个小小的波浪线,像海面上转瞬即逝的涟漪。
信封封口时,一滴雨水从发梢滑落,在邮票角落洇开淡淡的水痕。她故意没用往常喜欢的樱花贴纸,只是普通地用胶水粘好,却在信封背面不起眼的角落,用铅笔极轻地描了个半圆——像一轮不敢画完整的月亮。
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藏在了那首未写完的歌词里。柳晴雯却没有写明歌词的出处,她觉得如果写明了,就太容易找到,太直白了。柳晴雯相信,即使陈武桢当时找不到,看不懂,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这首饱含深情的旋律会飘进陈武桢的耳朵里、心里。
……
回信早就写好了,柳晴雯有点赌气的拖了好几天才去寄信。(柳晴雯收到陈武桢12日的回信是4月16日,柳晴雯当晚就写好了回信,柳晴雯赌气拖了几天,实际寄信日期2003年4月23日)
邮筒吞下信件的瞬间,柳晴雯忽然红了耳尖。她想象陈武桢收到信时的样子:会不会先皱眉看着简短到近乎冷漠的正文?会不会发现背面的歌词?能不能猜到那些被刻意省略的后半段?
回教室的路上,海棠花瓣沾满了她的肩头。李建庚抱着篮球迎面走来,似乎每次寄信或者去传达室取信都能遇见他。柳晴雯这次破天荒地没有躲开,甚至没注意到对方惊喜的眼神——此刻柳晴雯满脑子都是陈武桢会不会在回信里,也藏一首歌的后半段给她。
雨停了,云缝里漏下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她装着歌词本的抽屉上。那里还躺着七八张被揉皱又展平的草稿,每张都写满了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
乒乓球台绿色的漆面又剥落了几块,像张渐渐褪色的老照片。陈武桢握着球拍站在空荡荡的球台前,第五次看向走廊——那里没有张博海风风火火跑来的身影。
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来了。
上周三体育课时,陈武桢故意把球打飞到张博海班级的卫生区。捡球时瞥见教室后排,那个总爱穿淡紫色毛衣的女生正低头抄笔记,张博海歪着身子凑过去,胳膊肘几乎要碰到她的马尾辫。女生的橡皮滚到地上,张博海抢着去捡,头差点撞到桌角。
陈武桢站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突然想起上学期期末一节晚自习。那时张博海经常来陈武桢的班级找他讨论问题,还能为了一道物理题和他争论到晚自习铃响,现在那本《题典》上已经落了层薄灰。
今天课间操时陈武桢终于忍不住。
海哥最近忙啥呢?陈武桢状似无意地撞了下张博海的肩膀,连球都不打了。
张博海耳尖瞬间红了,搓着手指上被球拍磨出的茧:就...那个...阮婷婷她数学不太好...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了肚子里。
陈武桢望着好友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等柳晴雯来信时,也是这样在课桌上无意识画圈。操场边的玉兰花开得正好,有瓣白花落在张博海肩上,他都没发现。
午休时他特意绕到光荣榜前。
上学期年级前五十的张博海,这次期中考试跌到了一百二十名。而那个叫阮婷婷的女生,名次倒是往上蹿了三十多位。陈武桢用指甲在玻璃橱窗上划了道浅浅的痕,突然觉得胸口发闷。
放学后的球台边,他独自对着墙壁练习发球。乒乓球撞在灰墙上又弹回来,声音脆得像谁的青春被轻轻磕了一下。他想起柳晴雯最近信里抄的歌词,想起张博海捡橡皮时通红的后颈,想起自己藏在物理笔记角落的小太阳。
喜欢一个人当然可以。
但像张博海这样,帮人补习到自己的功课都荒废;像阮婷婷那样,明明会做题还要假装不懂;甚至像他自己,为等一封信能在传达室门口徘徊好多天——这样的心动,终究是太过奢侈的消耗品。
最后一球重重撞在墙上,弹回来时在水泥地上滚远了。陈武桢没去捡,只是望着暮色中空荡荡的校园。远处教学楼亮起几盏灯,其中一盏下面,或许正坐着给阮婷婷讲题的张博海。
陈武桢弯腰拾起书包,拍掉沾上的灰。夜风裹着玉兰花香吹过球台,那片张博海没注意到的花瓣,此刻正静静躺在陈武桢的物理课本里,夹在万有引力那一章。
……
陈武桢的枕头底下压着一本台历。
每天晚上熄灯后,他都会摸出小手电,在当天的日期上画一个小叉。已经连续画了九个,浅蓝色的墨水在纸面上晕开,像九滴干涸的眼泪。
宿舍门口的电话机依然蒙着防尘罩,灰扑扑的机身贴着张泛黄的告示:「线路施工中」。上周班长神秘兮兮地说看到工人在挖电缆沟,可直到今天,那部机器还是具沉默的金属尸体。陈武桢每次路过都要故意放慢脚步,仿佛多看一眼,它就能突然复活。
校外的话吧要穿过两条马路。
玻璃门上始终贴着「长途0.3元\/分钟」的褪色海报,柜台里永远坐着同一个嗑瓜子的老板娘。每次路过,陈武桢都在想,如果柳晴雯的宿舍也安装了座机该有多好,如果俩人能经常通话该有多好。
晚自习的教室格外安静。
陈武桢盯着物理试卷,草稿纸上却写满了无意义的数字组合。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柳晴雯正在准备月考,也许她生病了,又或者——最坏的可能性——她终于觉得这样通信太幼稚。
前排女生突然笑起来,原来是收到了小纸条。他望着那个对折成心形的纸片,突然想起秦靖涛的话。手指不自觉地伸进课桌,摸到那封始终没寄出的回信。信封边角已经起了毛边,像他这些天被反复磨蚀的耐心。
放学铃响时,班长突然在讲台上宣布:「下周一电信局来装电话主线!可能需要去宿舍调试座机,到时候大家配合一下。」
欢呼声炸开的瞬间,陈武桢却愣住了。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有颗很亮的星星。如果现在柳晴雯也正巧抬头,他们看见的会是同一颗吗?这个荒谬的念头让他胸口发烫。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在台历上画下第十个叉。
小手电的光圈里,那些蓝色的印记连成虚线,像条通往远方的铁路。枕头下的信封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在说:再等一天,也许明天信就来了。
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忽远忽近。陈武桢翻了个身,把台历紧紧按在胸口。黑暗中他忽然想到,如果明天还收不到信,或许该去问问话吧老板娘——
201电话卡,到底要多少钱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