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酷寒并非凡冰,而是一种浸透骨髓的怨气与死意。
沈知远的手指刚一触及骨匣,便感到一股针刺般的阴寒顺着经脉直冲心口。
他没有丝毫犹豫,屈指一弹,匣盖应声而开。
三枚燃尽的残烛静静躺在其中,烛芯已成灰烬,但那凝固的烛泪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仿佛凝结了北境战场上无数将士死前的最后一口气息。
烛下,是一张用鲜血浸染过的鹿皮地图,线条粗粝,却精准地勾勒出京都刑部档案库的一角,终点则是一个鲜红的血点,旁边用更深的血迹画着一朵摇曳的烛火。
烛光所指,正是刑部后巷那盏终年不熄的值夜烛!
沈知远瞳孔骤缩,这是他父亲旧部拼死传回的讯息,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系着整个北境三十万大军的生死。
夜色如墨,沈知远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京都的重重暗影。
他避开巡夜的甲士,悄无声息地落在刑部档案库后巷的墙头。
墙角下,一盏昏黄的烛火在寒风中挣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吏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就是这里。
沈知远的心跳沉稳如钟。
他如狸猫般落地无声,缓缓靠近。
那盏值夜烛的烛台由青铜铸成,造型古朴,而烛台的正下方,竟压着一本并未入库归档的抄录册。
册子很新,墨迹未干。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这是烛劫守的灰僧所赠的“谎光纸”,据说能照见一切被血墨掩盖的谎言。
他屏住呼吸,将谎光纸轻轻覆在那本抄录册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空白的纸面上,竟缓缓浮现出一个狰狞的鬼爪黑影,那爪印的形态、大小,与骨匣中三枚残烛上凝固的烛泪痕迹,别无二致!
线索对上了。
这本看似寻常的册子,就是构陷北境忠良的罪证源头。
沈知远没有立刻取走册子他收起谎光纸,身形一闪,隐入更深的黑暗,如一头耐心的猎豹,等待着真正的猎物。
子时,更夫的梆子声幽幽传来,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那昏睡的老吏忽然一个激灵醒来,慌张地四下看了看,随即,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巷子口闪了进来。
来人是刑部主簿王宪的贴身书吏,他怀里抱着一卷明黄色的纸,神色紧张,走路都几乎踮着脚尖。
沈知远目光一凝,尾随而上。
书吏没有回主簿的官署,而是拐进了一处极为偏僻的废弃院落。
院内一间厢房亮着灯,沈知远贴在窗下,将内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最后一笔‘北境军粮’,务必改成‘私运通敌’。”一个低沉而阴冷的声音响起,正是主簿王宪,“记住,模仿沈将军旧部的笔迹,笔锋要稳,要藏锋,绝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这本账,将是送沈家满门上路的铁证。”
“大……大人,小人明白。”书吏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只是……这烛火……”
“无妨。”王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邪异的自信,“此乃我以心头精血炼制的‘怨魂烛’,烛泪滴落处,可锁死笔迹,纵使大罗金仙也休想更改。快写!”
书吏颤抖着应声,提起笔,笔尖在纸上微微一顿。
就在他全神贯注模仿笔迹的瞬间,烛台上的火焰猛地一跳,一滴滚烫的烛泪骤然滴落,恰好落在纸面的空白处。
烛泪迅速凝固,竟形成了一个扭曲的、倒写着的“昭”字!
王宪脸色一沉,一把夺过废纸,揉成一团,低喝道:“废物!重写!”
门被推开,书吏被一脚踹了出来,怀里抱着新的黄纸和那盏诡异的蜡烛,仓皇离去。
待他走远,沈知远才从暗处现身,将那个被丢弃的纸团捡起。
他展开纸团,指尖捻起一点凝固的烛泪,一股血腥气混杂着怨毒扑面而来。
烛泪中,竟真的含有微弱的血丝!
原来如此,王宪竟狠毒到用自身精血混入墨中,伪造的账本只有在遇到特定的“听魂者”之血时,才会显现出隐藏的伪证,而那所谓的“通敌账本”,不过是第一层伪装。
沈知远不再耽搁,带着这份关键的草稿,连夜赶往城外破庙。
烛劫守的灰僧接过纸团,面无表情,只是将另一张谎光纸覆了上去。
这一次,纸面上浮现的不再是鬼爪,而是一条条血色纹路,交织成一段完整的伪证链条:“林氏商三叔,赠金五百两,换北境通敌账本一册,春祭之日,当庭呈报,人赃并获。”
林氏商三叔,正是林晚昭的三叔!
这是一条绝户计,不仅要动沈家,还要将整个林家连根拔起!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极北雪谷。
一袭素衣的林晚昭猛地睁开双眼,她身前的血脉魂石传来一阵灼热的悸动,京中的变故已然传达。
主簿的密室中,还藏着一本真正的账本,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清白。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颈间摘下一枚温润的玉佩,玉佩触及灯火,竟“腾”地燃起一簇幽蓝的火焰。
林晚昭面色决然,削下自己的一缕青丝,投入火焰之中。
青丝瞬间化为飞灰,附着在一只通体雪白的传讯骨鸟背上。
骨鸟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振翅而起,冲破风雪,直奔京都方向。
数个时辰后,那只骨鸟精准地落在了沈府后院一个正在打扫石碑的哑仆肩头。
哑仆看到鸟背上的青丝灰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当夜,他便如一道不存在的影子,潜入了刑部主簿王宪的卧房。
在床底最深处的暗格里,他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乌木匣。
匣子打开,一本封面略微泛黄的账本静静躺着,封皮上,一行清秀而刚劲的笔迹,正是林晚昭母亲的亲笔:“林家商路,往来货物,忠清可鉴。”
这才是真正的账本!
沈知远拿到真账本后,没有片刻停留。
他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
他将这本关系着沈、林两家性命的账册,悄然藏入了国子监书海深处的密阁之中,那里是文气汇聚之地,百邪不侵。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王宪的狡猾。
就在沈知远以为一切已暂时安稳时,刑部主簿王宪却猛地从深夜的文书中抬起头,他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那本被调换的假账册上,他留下的精血印记,变得微弱了。
有内鬼!
王宪的他亲自来到档案库后巷,命人撤走昏睡的老吏,重新点燃了那盏长明的值夜烛。
这一次,他亲自守在这里,从午夜一直坐到天色微明。
烛火幽幽,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但渐渐地,王宪察觉到了不对劲。
烛光之下,他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竟开始微微扭曲,仿佛活了过来。
那影子不再受他控制,边缘蠕动着,一分二,二分四,最后竟汇聚成另一道模糊而纤长的黑影,就在他背后,缓缓地抬起了“手”,用一种无声的姿态,一笔一划地在墙上写着什么。
王宪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他不敢回头,只能死死地盯着墙上那由自己影子构成的恐怖文字。
那影子写下的是:你写的,不是账,是你自己的罪状。
话音未落,那道多出来的影子猛然收缩,重新汇入王宪的影子里,但墙壁上,却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淡淡墨痕。
京城的夜,还远未结束,一场由影子和血债拉开的序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