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露浸湿了庭院的青石板,唯有枯井旁一点跳跃的火光,映着红绡孤寂的侧影。
林晚昭悄然立于廊下,看着那瘦弱的婢女一言不发地将一张张黄纸投入火盆,火星随风卷起,又寂灭于黑暗中。
这已是连续第三个月的十五,红绡都会如此。
她缓步走近,轻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红绡受惊,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戒备。
见是林晚昭,她才松了口气,指了指火盆,又指了指远方,双手合十做了个祈求的动作。
林晚昭心中微动,从井边木桶里舀起一瓢水,泼在光滑的石板上。
“写给我看。”
红绡迟疑片刻,伸出纤细的手指,蘸着水,一笔一划地在石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水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又迅速被夜风吹干。
“我娘……死前说,每月十五,给无名坟烧纸上香,可免女儿……被选。”
被选?
选去哪里?
林晚昭的心狠狠一沉。
这看似荒诞不经的民间习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中的迷雾。
她猛然想起沈知远带回的那张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的一处处“暴毙孤女”的籍贯地!
她立刻回到书房,摊开那张令人心悸的舆图。
烛火下,那些散落全国各地的红圈,仿佛一个个渗血的伤口。
她取出另一份卷宗,那是沈知远对这些村落风俗的记录。
一个词反复出现——“祭哑魂”。
几乎所有出事孤女的家乡,都流传着祭祀“哑魂”的传统,以保村庄安宁。
而主持仪式的,无一例外,都是当地被称为“香婆”的年长女性,她们专门收养无父无母的女童,教她们焚香祈福,侍奉神明。
一股寒气从林晚昭的脊背窜上天灵盖。
这哪里是风俗,这分明是一张伪装成民俗的巨大罗网!
与此同时,沈知远在户部堆积如山的档案中,也有了惊人的发现。
他查遍大邺王朝立国以来的所有祀典录,都找不到任何关于“祭哑魂”的官方记录。
这种“民间香祀”从未被朝廷承认,却每年都能从内务府的库房中,得到一笔数目惊人的暗中拨款——上等香料,三万斤!
沈知远在密信中写下了他石破天惊的推断:当年的香奴网络从未被真正剿灭,而是化整为零,如毒蛇般潜伏在帝国的肌理之中。
它们借着民间习俗的外衣,在全国范围内筛选着拥有“听魂”血脉的特殊女童。
待她们成年后,便集中送往某地,进行所谓的“归静”。
而那些神秘的“香婆”,正是陆九音早年安插在各地的香师分支!
京郊三十里外,就有一座香火颇盛的“哑魂庙”。
林晚昭捏紧了密信,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
她要亲自去看看,这蛇窟里究竟藏着什么。
她换上一身粗布旧衣,脸上抹了些灰土,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流落街头的孤女。
在红绡的引荐下,她被带到了那座阴森的哑魂庙前。
庙宇不大,却被高墙围拢,终年香烟缭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妪,眼神浑浊,自称是“九代香婆”。
她只扫了林晚昭一眼,那浑浊的眼珠里竟迸发出一丝贪婪的精光,嘴角咧开一抹怪笑:“好孩子,好根骨。你有听魂骨,是个该进宫享福的命。”
一句话,便道破了林晚昭的伪装!
林晚昭心头剧震,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惶恐与不解。
香婆不再多言,只当她是个不知事的傻丫头,命人将她关入了庙后的一间地窖。
地窖里阴冷潮湿,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
夜半时分,林晚昭确认四下无人,从发间取下那枚细如牛毛的听魂针,屏住呼吸,轻轻刺入耳后。
刹那间,一股微弱却无比凄厉的魂响穿透厚重的土层,直刺她的识海!
声音来自地底更深处!
她循着声源,敲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下方竟是一条幽深的暗道。
她潜入其中,眼前的一幕让她如坠冰窟。
暗室中央,是一座巨大的三足铜鼎。
七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被手臂粗的铁链洞穿了肩胛骨,悬吊在半空。
她们个个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头顶着一个不断冒出青烟的小香炉。
她们的血液,正顺着一根根细长的香管,一滴滴地落入下方的铜鼎之中!
林晚昭的目光落在铜鼎底部,那里刻着四个古篆大字——承心续命!
她怒火攻心,正欲抽出匕首斩断锁链,一股刺骨的寒意却从颈后袭来!
她猛地回头,只见那九代香婆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暗道门口,手中捧着一盏古怪的油灯。
那灯的灯焰,竟是妖异的血红色!
“第九代,你终于来了。”香婆的声音沙哑而空洞,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你娘当年从这里逃了,可你,逃不掉。”
轰!
林晚昭脑中一片空白。
这些少女根本不是祭品,她们是“香引”!
她们的血,是在用最恶毒的方式,喂养着某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存在。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第九代,才是那个最终负责点燃一切的“炉心”!
电光石火间,林晚昭双眼一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佯装被吓得昏死过去。
香婆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似乎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转身离开了暗室。
就在她脚步声远去的瞬间,林晚昭猛地睁开眼,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
她将一口精血喷在听魂针上,以血为引,将自己全部的魂力灌注其中,对准了庙外一个不起眼的方向!
沈知远早已在庙外约定好的老槐树下,藏了一只特制的铜铃。
铃铛内壁,刻着他亲手布下的微型逆听阵。
“叮……叮……叮……”
三声极其轻微的颤动,几不可闻。
但在百米之外的沈知远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信号!
下一刻,庙宇的东侧院墙外,冲天的火光骤然亮起!
李怀恩一身戎装,手持长刀,率领一队禁军精锐如猛虎下山般破墙而入!
“走水了!快救火!”庙中顿时大乱。
暗室里的香婆脸色剧变,她知道事情败露,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尊核心铜鼎,手中血色灯焰高高举起,就要点燃鼎中积蓄的血与香!
“休想!”
林晚昭如离弦之箭般扑出,抢在那血焰落下之前,将怀中一个油纸包里的东西尽数扬入鼎中——那是她母亲拼死留下的唯一遗物,断念灰!
灰烬遇血,并未熄灭,反而像是被点燃的火油,轰的一声,鼎内的青色香雾瞬间被染成一片漆黑的浓烟!
与此同时,那七名被悬吊的少女,竟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睁开了眼睛!
她们的眼眸中没有一丝神采,空洞得如同深渊。
她们僵硬地转动脖颈,望向香婆的方向,用一种毫无起伏的、仿佛合为一体的声音,低语道:
“谢主……点香。”
林晚昭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她们的魂魄,早已被彻底洗去,她们只认那个想要将她们献祭的香婆为主!
再留下去,必死无疑!
她不再恋战,趁着禁军与庙中僧众厮杀的混乱,转身向外夺路而逃。
经过香婆那间简陋的禅房时,她眼角瞥见桌上有一本厚厚的册子,来不及多想,一把抄起揣入怀中,身影便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府中,她反锁上门,颤抖着手点亮烛火,翻开了那本在生死关头抢回的册子。
封面上,是三个用朱砂写就的古字——《香嗣录》。
册中记录了近百年来,所有被“香婆”们筛选出的“听魂”女童的姓名、生辰、籍贯。
林晚昭一页页翻过,每一页都是一个被吞噬的无辜生命。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一页上,赫然用最浓重的笔墨写着她的名字。
“林氏晚昭,命格纯阴,听魂九代,宜为炉心,宜代万祭。”
而在这一行判词般文字的下方,盖着三枚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指印。
一枚,属于裴仲安。
一枚,属于陆九音。
而最后一枚,则属于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名字——
崔明礼。
当朝礼部侍郎,总管全国祀典礼仪的封疆大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