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烛火摇曳。
沈知远指尖轻点桌案,三样证物一字排开:焦木、残香、素笺。
他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那张娟秀却惊心的信纸,仿佛要将字里行间藏着的幽魂剜出。
“水道暗仓,第三闸……香中有魂,魂中有图。”他低声念着,声音沉如寒潭。
窗外,清河坊的喧嚣渐歇,唯有更鼓声断续传来。
而他脑中,线索正如蛛网般悄然铺展。
他从行囊中抽出一卷泛黄册子——《户部香料名录》,翻至“御供晚雪香”条目,眉峰骤然一凝。
记录显示:此香三年前因气味过于清冽,不契宫妃所好,已停供裁撤。
然名录末尾一行小字却引起他的警觉:余料移交内侍省刘允监收。
刘允?沈知远眸光一沉。
此人乃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宫中采买出入,素有“九尾狐”之称,朝中御史多次弹劾其勾结外商、倒卖宫物,却皆被压下。
若“晚雪香”未毁,而是经其手流入黑市……那林晚昭所言“香中有魂”,便不是虚妄。
他再取《漕运图志》,摊开京都段水系图。
目光顺着主渠南下,最终停在“第三闸”位置。
此处偏僻少舟,闸口年久失修,下游连通城外野河,极利偷渡。
而更关键的是,图侧批注写着:“旧有废弃船坞,今属苏记药行名下。”
苏记药行!
沈知远瞳孔微缩。他猛然记起那截焦木上的残字——“苏”。
一切开始串联。
他提笔疾书,将香料流转、水道路径、商户关联一一梳理,最终在纸上画出一条隐秘链条:宫中废香→刘允转卖→苏记药行掩护→夹带私盐出城→经水道第三闸暗仓转运——背后操纵者,正是掌控盐路的盐枭王崇山!
“以药掩盐,以香藏密……好一个金蝉脱壳。”沈知远冷笑出声,“可你漏了一环——香灰里的‘魂’,偏偏能说话。”
他唤来墨尘,低声吩咐:“明日初七,苏记必有密车出城。你带钩索夜行衣,潜入后巷,记下车辙深浅与走向,若有机会,查其车底暗槽。”
墨尘领命而去,身影如猫般没入夜色。
与此同时,林府偏院。
林晚昭倚窗而坐,手腕缠着白布,那是前夜与王崇山对峙时被火把灼伤的痕迹。
她闭目凝神,耳边却不断响起亡魂低语——母亲的声音、仆妇的哭喊、还有那一声声“救我……”。
绿枝推门进来,压低声音:“小姐,墨尘已动,咱们也该出手了。”
林晚昭睁开眼,眸光清冷如霜。
“你扮作采药丫鬟,持我药方去苏记抓药。记住,不去前堂,直奔后院马厩。我要你亲眼确认那辆‘苏记’马车,车底是否有暗槽,槽内是否残留盐粒。”
“若是被发现?”绿枝咬唇。
“就说迷了路。”林晚昭淡淡道,“一个丫鬟走错地方,不至于治罪。但若能带回证据,便是撕开王家黑幕的第一刀。”
绿枝点头,悄然离去。
三更天,苏记药行后巷。
墨尘伏在墙头,眼见一辆厚重马车缓缓驶出,车轮碾过湿土,留下两道极深的辙痕。
他跃下,以油纸拓印,指尖触及车底刹那,果然摸到细微颗粒——他捻起一撮,凑鼻轻嗅,咸涩刺鼻,确是粗盐无疑!
同一时刻,药行后院。
绿枝提着药包穿廊而过,借着月光瞥见马厩角落停着一辆封闭严实的黑漆马车,车侧烙着“苏记”二字。
她蹲下身,正欲拓印车辙,忽闻脚步逼近!
“谁在那里!”守卫厉喝。
她惊起欲逃,慌乱中绣鞋脱落,却不敢回头,只拼命翻墙而出。
消息传回林府,王崇山暴怒。
“有人查我苏记?!”他砸了茶盏,眼中杀意翻涌,“给我围了药行!我要让全城都知道,谁敢质疑我王家生意,就只有死路一条!”
当夜,苏记密室。
烛火将熄,苏掌柜独坐案前,手颤如风中残叶。
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王崇山不会容他活着,朝廷也未必肯信他清白。
他取来白绫,缓缓绕颈。
提笔蘸血,写下最后四行字:
“货自水道走,
青袍主使,
我非自愿!
愿魂不灭,以证冤屈。”
笔落,气绝。
可就在守卫破门而入前一刻,一道黑影如风掠入,取走血书,身形如烟消散——正是墨尘。
黎明前,望津楼。
沈知远展开血书,目光死死钉在“青袍主使”四字上。
青袍……不是官服,非僧非道,却频繁出入药行与水道之间。
此人必为王崇山心腹,且熟悉漕运暗渠。
他闭目回想林晚昭此前所言——她曾在亡者记忆中见过一个无面人,身穿青袍,立于井边,手中握着一枚铜牌。
“青袍、水道、第三闸……”他猛然睁眼,铺开漕渠图,在第三闸旁标注一处废弃船坞,“此人必常走水路,身份隐蔽,极可能是漕帮暗线。”
他提笔绘出三闸地形,圈定船坞位置,低声自语:“若真有暗仓藏盐,必在此处。”
晨光初透,林府偏院。
林晚昭坐在库房残灰前,手中握着那截焦黑马车木片。
她知道,这是唯一能再次触碰死者记忆的媒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
指尖刚触焦木,一股剧痛如刀割般直刺脑海!
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可她没有缩手。
她咬紧牙关,指尖死死抵住那冰冷焦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真相!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眼前骤然一暗——
井盖被掀开。
一道青袍身影,缓缓探出身来。(续)
库房残灰未冷,夜风穿堂而过,卷起几缕焦木碎屑,如亡魂低语般飘散在空中。
林晚昭跪坐在地,掌心再度覆上那截焦黑的马车木片。
指尖刚触,剧痛便如千根钢针齐齐刺入脑髓——她眼前一黑,喉间涌上腥甜,几乎呕出。
肩头伤口尚未愈合,火把灼烧的余痛仍在皮肉下隐隐作祟,而此刻,异能的反噬更如烈焰焚心。
“呃……”她咬唇闷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碎发。
可她没有退。
母亲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回响:“晚昭,藏好你的耳朵……可若有一天,真相需要它开口,你就让它,替我说话。”
她闭眼,指甲掐入掌心,以痛制痛,强行稳住心神。
意识在撕裂的边缘挣扎,终于,那扇通往亡者记忆的大门,再度开启了一道缝隙——
井盖被缓缓掀开。
青石斑驳,苔痕累累,一只枯瘦的手从井口探出,紧接着,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袍。
那人俯身,将一只鼓胀的麻袋推入井中。
水花溅起,麻袋浮起一瞬,露出一角猩红——
一根红绳。
林晚昭瞳孔骤缩。
那绳结打得极巧,三绕回环,末尾打了个蝶扣,正是母亲灵前供果所用的结法!
每年清明,她亲手系在香案供盘上的红绳,皆是如此。
王氏曾讥她“痴心妄念”,可这绳结,只传于嫡系主母,外人不得知!
而现在,它竟出现在运赃的麻袋上!
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继而化作滔天怒火,在她胸中炸开。
这不是巧合。
这是亵渎。
更是挑衅!
王崇山不仅杀了人,不止窃了家产,他还用她母亲最后的尊严,去封一袋见不得光的私盐!
他将嫡母的祭礼,踩在脚下,当作掩藏罪恶的工具!
林晚昭双目赤红,指尖却猛地收紧,死死攥住焦木,仿佛要从这残骸中榨出更多真相。
可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如断线风筝,骤然坠落。
“咳——”她仰头呕出一口血沫,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
“小姐!”绿枝急忙上前扶住她,声音发颤,“您不能再试了!再这样下去,魂都要被抽走!”
林晚昭喘息着,抬手抹去唇边血迹,眼神却冷得像冰。
“绿枝。”她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钉,“去,把那根红绳取来,藏进祠堂香炉底部。香灰盖住,不许动,不许说,只等它自己……浮出水面。”
绿枝一怔:“您是说,等他们自己来取?”
“不。”林晚昭缓缓站起,扶着墙,一步步往外走,裙裾拖过残灰,如血痕蜿蜒,“我是要他们,亲眼看着,自己埋下的羞辱,如何变成勒死他们的绞索。”
与此同时,城南废船坞,夜雾如瘴。
沈知远伏在朽木梁上,屏息凝神。
脚下,是隐于荒草之中的暗仓入口,仅容一人匍匐进出。
他已在此潜伏近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人影晃动。
数名黑衣人抬着麻袋鱼贯而入,麻袋沉甸甸,落地时发出沙沙闷响——是盐粒摩擦的声音。
他悄然滑下,借着月光窥视仓内:层层叠叠的盐包堆至顶梁,每一包上,竟都印着户部火漆封印!
沈知远眸光骤冷。
户部盐引,乃朝廷专控,私印者斩立决!
王崇山竟敢伪造官印,公然贩运私盐,背后牵扯的,绝非区区盐利,而是动摇国本的权谋交易!
他取出油纸,小心刮下一角盐粒封存,正欲退出,忽闻水声轻响——船坞外,一艘无灯小舟悄然靠岸。
青袍人现身。
他戴着斗笠,面容隐在阴影中,只露出一截枯瘦的下颌。
他脚步微跛,左腿落地时略沉,与苏掌柜血书中“左腿微跛”四字,完全吻合!
“这批货明日午时前必须出城。”青袍人声音嘶哑,“王爷说了,林家那丫头邪门得很,能听见死人说话……不能再留。”
“杀了便是。”手下狞笑。
“不行。”青袍人摇头,“王老爷说,她若死得蹊跷,沈家那书生必追查到底。先让她‘病死’,再烧了偏院,毁尸灭迹。”
沈知远瞳孔骤缩,指尖几乎捏碎油纸。
他们要杀林晚昭!
他正欲悄然撤离,忽觉颈后寒意袭来——
三支弩箭破空而至!
“公子快闪!”墨尘猛扑而来,将他撞开,自己肩头却被一箭贯穿,闷哼倒地。
黑衣人从四面围上,刀光森寒。
沈知远拔剑格挡,却寡不敌众,步步后退。
就在刀锋即将劈落之际——
“嗖!”
一支银簪破空而至,如流星贯月,狠狠钉入为首黑衣人肩胛,力道之大,竟将其钉在木柱之上!
众人惊退。
屋脊之上,一道素白衣影悄然立定。
夜风猎猎,吹起她单薄衣袂,宛如孤鹤临渊。
是林晚昭。
她手中还握着第二支银簪,眸光冷冽如霜刃,直指青袍人消失的方向。
“沈公子。”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查你的理,我追我的魂。青袍人——归我。”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下,身影如烟,追着那抹青影消失在迷雾深处。
沈知远望着她背影,久久未语。
良久,才低声呢喃:“此女,非疯,乃烈。”
而此时,林府深处,王崇山立于窗后,手中茶盏已被捏成齑粉,瓷片扎入掌心,鲜血顺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她竟能寻到暗仓……”他眼中杀意翻涌,声音低如毒蛇吐信,“果真是克星降世。”
他缓缓抬手,擦去血迹,冷笑道:“那就……让她亲自下井,去见见她娘的‘供品’,到底去了哪里。”
城南贫巷,臭水沟蜿蜒如蛇。
林晚昭独自前行,银簪在手,指尖轻颤。
她不知为何,心中忽有感应——那口残井,就在前方。
她停下脚步,望向巷尾那口被乱石半掩的枯井,井口锈迹斑斑,铁链垂落,没入黑暗深处。
她缓缓蹲下,将银簪探入井底。
片刻后,簪尖触到一具腐尸手腕——
铁链缠绕,扣环上,刻着半枚模糊印记。
她瞳孔微缩。
这印记……竟与母亲遗物匣底的纹样,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