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心的余温,终究在深夜的寒气中消散殆尽。
而另一边,林府的偏院里,烛火却亮到了天明。
林晚昭的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沁着细密的冷汗,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滴心头血融入一块崭新的赤铜圆片。
幽光一闪,那铜片上便浮现出与之前铜镜中一模一样的徐文柏影像,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她长舒一口气,迅速将这备用的铜片用软布包裹,严严实实地藏入袖中暗袋。
“小姐,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不等族审,您的身子就先垮了!”绿枝端着一碗参汤,眼圈通红,声音里满是心疼和急切。
林晚昭接过参汤,汤水温热,却暖不透她冰凉的指尖。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绿枝,若我不撑着,这世上,还有谁会替阿大和阿二说一句话?”她口中的阿大阿二,正是她那两个被无辜牵连、惨死狱中的忠仆。
一想到他们临死前那不甘又绝望的眼神,她胸中的火焰便烧得更旺,将所有的疲惫与虚弱都焚烧殆尽。
“可是……”
“没有可是。”林晚昭打断了她,将参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腹中升起,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这不仅是为他们,也是为我自己,为所有被王崇山踩在脚下的人。这一局,我输不起。”
恰在此时,院门被轻轻叩响。
绿枝警惕地望去,却见沈知远一身风尘仆仆,提着一个沉重的木匣走了进来。
他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这是刑部积压了十几年的旧档,”沈知远将木匣放在桌上,打开来,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我查了一夜,终于找到了这个。”他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在桌上摊开。
图纸上赫然是一条标注着“废弃”字样的盐引私贩路线,其蜿蜒曲折的走向,竟与另一份他带来的北境防务图上的一条秘密通道,在某个不起眼的山谷中诡异地重合了。
“王崇山不仅在私贩官盐,他还在利用这条商路,掩盖一条通往北境外的密道!”沈知远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林晚昭心上,“这条路,足以让一支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大周腹地。这已不是谋财,而是通敌叛国!”
林晚昭的呼吸一滞,她终于明白,为何王崇山敢如此嚣张,为何他能调动那么多势力。
原来,他背后牵扯的,是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惊天阴谋。
“公审之日,”沈知远指着那份徐文柏的影像拓片,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你先以此物为引,让他当众心虚,露出马脚。待他百口莫辩,我再呈上这份密道图。人证物证俱在,一举将他钉死,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林晚昭重重地点了点头,眸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化为决绝。
三日后,林氏宗族公审。
林府正堂之内,气氛肃杀。
主位上,族长林守仁与几位白发苍苍的长老正襟危坐,神情凝重。
堂下两侧,林氏族人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交头接耳,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即将被审问的中心。
王崇山作为外戚,今日却破例立于堂下,他一身锦袍,神态倨傲,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出早已注定结局的闹剧。
林守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林晚昭身上,缓缓开口:“林氏庶女林晚昭,族人状告你于乱葬岗私设法坛,以邪术惑众,可有此事?”
话音未落,王崇山便抢先一步,朗声大笑:“族长何必多问!她昨夜还在那乱葬岗中点鬼灯,招阴魂!这等妖女之言,岂可采信?诸位长老若是信了她,岂不是与妖邪同席,污了我林氏百年清誉!”
他声音洪亮,一番话掷地有声,堂下顿时议论纷纷,不少族人看向林晚昭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恐惧和厌恶。
几位长老更是面面相觑,眉头紧锁,原本就凝滞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就在这千夫所指的时刻,林晚昭缓步而出。
她没有争辩,没有惊惶,只是平静地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一面古朴的铜镜,轻轻置于堂中早已备好的案上。
随即,她又取出七盏造型奇特的魂灯,环绕铜镜立于四周。
“妖言惑众?”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扫过王崇山,最终落在主位的林守仁脸上,“今日,我便让各位看看,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话音落,她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掌心。
鲜血涌出,她屈指一弹,七滴血珠精准地落在七盏魂灯的灯芯之上。
“我,林晚昭,以林氏嫡传血脉在此起誓——此镜所现,皆为亡者真言,若有半句虚假,甘受血脉反噬,魂飞魄散!”
随着她低喝声落,那七盏魂灯的火焰“轰”的一声,竟齐齐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
蓝色的火光映照下,堂上每个人的脸都显得阴晴不定。
铜镜的镜面,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下一刻,徐文柏那张充满恐惧与悔恨的脸庞,清晰地出现在镜中。
他泣不成声的控诉,一字一句,回荡在死寂的正堂之内。
“是他!是王崇山逼我的……”
堂上众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惊呼声此起彼伏。
林守仁更是手一抖,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妖术!一派胡言!”王崇山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他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猛地暴起,一脚踹翻了整个灯阵!
七盏魂灯滚落在地,幽蓝的火焰瞬间熄灭。
他还不解恨,状若疯虎,抬起脚就要朝那面铜镜狠狠踹去!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猛地冲出一道身影,竟是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守祠人胡三。
他想也不想,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了铜镜,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案角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胡三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软软地滑了下去。
但他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住怀中的镜匣,不让王崇山碰到分毫。
“此镜……照过三代帝王心术……岂容……岂容你这等奸佞之徒……毁之!”
“老不死的,给我滚开!”王崇山怒极攻心,竟“呛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高高举起,就要当堂劈下!
“你敢!”一道凌厉的身影横跨而出,正是沈知远。
他一手抓住王崇山的手腕,另一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剑柄上,眼神冰冷如刀,“当着满堂族人与刑部官吏之面,杀人灭证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正堂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队身披甲胄的巡城司官兵应召而入,手中的长枪泛着森森寒光,瞬间将疯狂的王崇山团团围住,两把冰冷的长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晚昭踉跄着跪倒在胡三身边,扶起他。
老人气息微弱,鲜血染红了前襟,他看着林晚昭,眼中竟带着一丝欣慰,断断续续地说道:“镜……镜匣的机关……可再用三次……莫……莫让它……蒙尘……”
说完,他头一歪,双目缓缓闭上,溘然长逝。
林晚昭含泪点头,紧紧抱住那冰冷的镜匣,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堂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和变故惊得魂不附体。
许久,族长林守仁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被制住的王崇山,又看了一眼林晚昭怀中以命相护的铜镜,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全场:“徐文柏供词影像确凿,王崇山行凶之举更是欲盖弥彰,其罪难辞其咎!我提议,立刻将此人交由官府严办,并彻查盐引案与……北境密道!”
“附议!”
众长老在短暂的迟疑后,陆续起身附议。大势已去!
王崇山被官兵死死押住,拖出正堂。
在经过林晚昭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没有丝毫败落的颓丧,反而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狞笑:“林晚昭,你以为你赢了?徐文柏不过是我丢出的一颗废棋!真正的门,还没开呢!”
门?什么门?
林晚昭正欲追问,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贯穿她的脑海,耳中传来一阵剧烈的轰响——仿佛有成百上千个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同时低语,汇成一股阴冷诡谲的洪流:
“……春汛……将至……”
“……长堤……必破……”
“……门……启……之时……”
她眼前一黑,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幸好绿枝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小姐!您怎么了?!”绿枝惊恐地发现,一缕殷红的鲜血,正从林晚昭的耳道中缓缓渗出。
林晚昭却仿佛没有感觉,她死死盯着王崇山被拖走的背影,扶着廊柱,喃喃自语:“他在怕……他怕的不是刑部大牢,也不是砍头……他在怕另外一个地方……”
与此同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知远,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阴沉得如同黑夜,厚重的乌云从北方天际滚滚压来,遮蔽了最后一丝天光。
城中明明无风,他却仿佛听见了自遥远的北境方向,传来一阵阵沉闷如鼓的雷声。
那雷声,不像是天威,更像是什么沉睡了千年的巨物,即将苏醒的心跳。
一场远比宗族审判、朝堂争斗更为恐怖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