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公路笼罩在薄雾中,四下里空旷寂静。
与昨日所见截然不同,此刻路上已不见向南撤离的部队,偶尔掠过的几辆军车也都是朝着浏河方向北行。
孙卿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布袋里取出还带着余温的肉包,递给正在开车的刘排长:吃个包子吧,刘排长早饭还没用吧?
多谢长官,还真有些饿了。刘排长爽快地接过包子,一边把控方向盘一边吃起来。
别叫我长官,就叫小孙吧。
这可不行,刘排长咽下口中的包子,长官就是长官。况且这路上万一遇到盘查,临时改口容易露出破绽。
说得是。孙卿会意地点头,还是刘排长考虑周全。
这没什么,刘排长嚼着包子,话语有些含糊,都是跟着武长官历练出来的。
说话间,吉普车已驶上浏河大桥。
桥下浏河水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对岸两公里外就是那道熟悉的哨卡。
不久,孙卿再次看到那道横亘在公路上的木质路障,以及哨卡岗亭上那面无精打采垂着的青天白日旗。
前车在哨卡前稳稳停住,两个哨兵熟络地凑到车窗前,与车里的士兵热络地寒暄起来。其中一个哨兵还掏出香烟,殷勤地往车里递。
见这情形,孙卿悬着的心稍稍落下。
待他们的吉普车停在前车后方时,哨兵看都没多看一眼,大手一挥就要放行。
刘排长摇下车窗,朝哨兵打了个招呼:辛苦了。
哟,是刘排长啊!哨兵认出驾驶座上的人,连忙赔笑,您这大清早的出任务?
吉普车缓缓启动,正要驶过哨卡。
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路边的值班小屋里飘了出来:
谁准你们放行的?连证件都不查了吗?
这声音在清晨寂静的公路上显得格外刺耳。
刘排长这边的车窗还没摇上,孙卿听得真切,心头一紧——准是保密局的人又来生事了。
她侧目望去,只见值班小屋门口走出三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
为首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身材微胖,几乎秃顶的脑门上几缕稀疏的头发在晨风中无力地飘摇。
哨兵对那秃顶男人的话充若罔闻,依旧挥手示意刘排长通行。
停车!秃顶男人身后的两名随从齐声厉喝,你们好大的胆子!没听见黄队长的命令?
黄文兴快步走到前车旁,朝车内扫了一眼,随即转向孙卿所在的吉普车。
刘排长,今天警卫连不在旅部待命,这是要去哪儿?
抱歉,军务在身,不便透露。
黄文兴的目光落在副驾驶座的孙卿身上,这位长官看着面生,不是三旅的人吧?他仔细打量着孙卿,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请出示证件。
孙卿默不作声地将证件递过去。
孙卿,警备司令部政训处干事。黄文兴念完证件,眯起眼睛,你跑到浏河来做什么?
孙卿嗤笑一声:你又是谁?我凭什么向你汇报?
这位是我们保密局驻浏河稽查队黄队长!两名手下立即趾高气扬地介绍。
稽查队?孙卿脸色一沉,没听说过。请立即归还我的证件。
孙上尉,黄文兴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还请稍等片刻,我得打个电话核实一下。说着,他拿着证件就要往值班室走。
刘排长见势不妙,猛地推开车门拦住黄文兴的去路。
姓黄的,你别没事找事!
刘排长这是什么意思?黄文兴眼中闪过凶光,敢阻拦保密局执行公务?
公你妈个头!刘排长指着值班室,这是三旅的哨卡,不是你们保密局的地盘!
你要核实随你便,但证件必须立刻归还孙长官!
话音未落,一名哨兵已经堵在值班室门口,对黄文兴三人喝道:第三旅值班重地,闲人不得入内,违者军法处置!
让你们待在值班室是三旅给的情分,不让你们待也是三旅的本分!刘排长说着,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夺回黄文兴手中的证件。
弟兄们,把这三个杂碎赶出哨卡!
黄队长,你们保密局大可以另设哨卡,别占着我们三旅的地方,欺负我们三旅的人!
哨兵们闻言立即持枪上前,形成合围之势。
晨风吹动黄文兴头顶那几根稀薄的头发,他的脸色由青转白,心中的恼怒让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们要造反吗?区区一个排长,竟敢煽动士兵对抗保密局?”另外两名手下厉声叫嚣道。
他们原本都在上海执行任务,整日吃香喝辣,还不用自己掏钱。
最近却被秘密派到浏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明面上是稽查红党,实则暗中监视第三旅,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立即向上海总部报告。
心里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如今这几个当兵的竟也敢在他们头上撒野,越想越气。
“都不许走!”黄文兴尖声喝道,猛地抽出配枪,“我看你们这里面有猫腻!”
他将枪口对准车内:“你!那个女的,下车!看来你不简单啊。”
前车两名士兵早已下车,见状一个箭步冲到孙卿车前,用身子挡住枪口。
“共党!那女的一定是共党!”黄文兴声嘶力竭地大喊,“他妈的,第三旅要造反!”
冰冷的枪口在晨光中泛着寒光,哨卡前的空气瞬间凝固。
刘排长的手悄然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目光死死盯住黄文兴颤抖的手指。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远处烟尘滚滚,一支车队从浏河大桥方向疾驰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待车队驶近,只见打头的是一辆军用吉普,中间簇拥着一辆黑色轿车,殿后的卡车上满载着荷枪实弹的士兵。
车队在哨卡前戛然而止。吉普车上跳下一名年轻军官,肩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怎么回事?周副官锐利的目光扫过场中局势,当看到黄文兴等人手中的配枪时,眉头顿时紧锁。
刘排长急忙上前敬礼:报告周副官,我们要去上海执行任务。
周副官微微颔首:为何在此滞留?
保密局的人不让通行,还说我们三旅要造反。
我可没这么说!黄文兴急声辩解,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心知若再强硬下去,只怕明年今日,相好小桃红真要提着老酒来给他上坟了。
黄队长,周副官冷冷瞥了他一眼,现在可以放行了吗?
当然!当然!黄文兴连声应着,眼角余光瞥见那辆黑色轿车,习惯性地多问了一句:今日旅座这是要去何处公干?
话音未落,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重重掴在他脸上,金丝眼镜应声飞落在地。
姓黄的,你是活腻味了?周副官的声音冷若寒冰。
黄文兴恨不得再给自己补上两个嘴巴子——怎么就管不住这张惹是生非的破嘴!明明已经化险为夷,偏要多余问这一句。这他娘的是浏河,是三旅的地盘,自己装什么大尾巴狼!
卑职绝无他意,就是...就是关心旅座行程。黄文兴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忙不迭地解释。
行了,黄队长也是尽职尽责。黑色轿车车窗缓缓降下,三旅旅长任栋甫探出半个头,抓紧时间出发,别耽误正事。
周副官冷眼扫过黄文兴,对刘排长下令:你们的车先过哨卡,靠边停稳,让旅座的车队先走!
刘排长利落敬礼,转身钻进驾驶室。两辆吉普缓缓驶过哨卡,规规矩矩地停靠在路边。
任栋甫的车队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苏醒的巨兽般呼啸而过,转瞬间便消失在道路尽头,只留下漫天尘土在晨光中翻滚弥漫。
黄文兴僵立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掌印还未消退。
那副摔碎的金丝眼镜静静躺在尘土里,镜片反射着支离破碎的晨光。
手下慌忙拾起眼镜递过来,他胡乱戴上,眼前的世界顿时裂成无数碎片,气得他一把扯下眼镜狠狠砸向地面。
此刻他心头百味杂陈——既庆幸逃过一劫,又恼怒当众受辱,更夹杂着难以启齿的窃喜。那个女军官十有八九是红党,他的鼻子早已嗅出那股特有的气息,那是令人脊背发凉的危险气味。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视线模糊,朝手下猛地挥手:回队部打电话!说罢踉跄走到路边,跨上自行车就要往前冲。
两个手下失声惊呼:队长!您这是要骑车去上海吗?
只见黄文兴骑着车歪歪扭扭地朝南而去,而队部明明在北面。
两人面面相觑,急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