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家子都是顶和气的人。”阿嫂扯着围裙角,眼圈微微发红,“小罗每天天不亮就去发电厂上工,老罗师傅更是闲不住——谁家桌椅坏了,他拎着工具箱就上门。”她声音忽然哽咽,“作孽啊……连三岁的小囡都不放过,这是造的什么孽……”
“阿嫂,这些情况您昨天夜里跟那位胖长官说了吗?”
“半夜三更的,我们只敢开条门缝。”她连连摆手,“那位胖长官带着人满地找脚印,没多会儿就走了。”
陆国忠起身颔首:“要是他再来,您把这些话都告诉他。”
“晓得啦!”阿嫂倚着门框连连应声。
辞别热心肠的阿嫂,陆国忠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子深处走。在十字巷口拐过弯,小李突然停步:“处座,就是前面那家。”
只见一排简陋的木结构屋舍挤在巷底,与方才规整的石库门截然不同。二楼明显是后来加盖的,歪斜的窗框像疲惫耷拉的眼皮。
陆国忠正要上前查看,墙角阴影里倏地闪出两道身影。昏暗光线下看不清面容,只听一声厉喝:“干什么的!”
小李下意识摸向腰间,被陆国忠轻轻按住。
“是行动队的弟兄吧?”陆国忠温声问道,“我是陆国忠。”
“哎哟!局座!”两人立即收起戒备姿态,其中一人不好意思地挠头,“巷子太暗没瞧清楚,您多包涵。”
“姚大队长留你们看守现场?”
“是!不过从昨晚到现在……”另一人压低声音,“除了有居民来张望一下,就只等到您了。”
“进去看看。”陆国忠微微颔首。
虚掩的木门被推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埃扑面而来。门楣上残破的“吉”字剪纸在穿堂风中轻轻颤动,像一声无声的嘲讽。
堂屋中央,粉笔勾勒的人形倒在八仙桌旁。行动队员低声道:“这是男主人,仰面倒地,胸口三处致命刀伤。”
“局座,”队员引着他走向吱呀作响的木梯,“其他三人都在楼上。”
夫妻卧室里,雕花木床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发黑,人形轮廓在凌乱的被褥间格外刺目。“女主人应该是被惊醒后遇害的,”队员指着床榻,“起身时被连刺两刀。”
最里间的老人房里,藤椅周围画着白圈,地上凝固的血迹像泼洒的墨汁。“老爷子当时正抽着旱烟,”队员指向藤椅旁的小桌,“凶手直接割断了颈动脉。”桌上那杯凉茶似乎都没动过。
“孩子呢?”陆国忠疑惑地问道
队员喉结滚动:“三岁的娃娃……被掐断脖子塞在床底。”他声音发涩,“我们起初没发现,是问了里长才……”
“畜生!”另一人忍不住骂道,“抓到非得千刀万剐!”
陆国忠的目光扫过整个二楼:“有翻动痕迹吗?”
“基本保持原样。只是……”队员迟疑着引他回到夫妻卧室,指向靠墙的五斗橱,“这里有些微翻动,但不像遭过洗劫。”
橱柜抽屉里,几件叠放整齐的衣物间藏着不自然的空隙,仿佛有人匆忙翻检后又试图恢复原状。
陆国忠看了一眼,微微点头。
走出弥漫着血腥气的凶宅,小李正与一位胡须花白的老人低声交谈。见陆国忠出来,忙上前引见:
处座,这位老先生是本地里长,正是他报的案。
长官!老人激动地拄着竹杖,青筋凸起的手背不停颤抖,您可得为罗家讨个公道啊!
昨夜命案,您是如何得知的?陆国忠审视着老人,深更半夜的,按理说……
不是老朽发现的。里长急忙指向隔壁那扇紧闭的木门,是邻居听见罗家媳妇的惨叫声,吓得只敢开条门缝张望,恰看见两个黑衣汉子从罗家闪出来,一眨眼就消失在巷子深处,这才慌忙来找我。
有劳老先生。陆国忠颔首致意,转头吩咐:小李,回局里。
刚要举步,巷口传来熟悉的油滑嗓音:刚来就要走啊?但见姚胖子擦着汗从拐角转出来,西服领带歪斜着,满脸写着不情愿,身后还跟着几个行动队员。
我说国忠,他扯着衣领抱怨,我老姚从来没办过刑案,你非要赶鸭子上架……
陆国忠瞥了眼对方沾着早点油渍的前襟,没好气地说:难道我就是办刑案出身的?少废话,先把周边邻里排查一遍。这案子透着古怪。
可不是嘛!姚胖子一拍大腿,要说劫财,这破巷子里能有什么值钱货?劫色更不可能——他突然压低声音,肥硕的身子往前凑了凑,我看就是仇杀。情杀?就罗家那老实巴交的两口子,绝无可能!
他叉着腰环顾阴湿的巷弄,午后的阳光在青苔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姚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
“瞧我这记性!侬赶紧回局里,”他朝陆国忠挤挤眼,压低声音,“孙卿正满世界寻你呢,看样子挺急的。”
陆国忠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这边抓紧些!”
说罢便唤上小李,两人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小巷尽头。
……………………
民福里陆家灶披间中,得知儿子杨立秋平安无事的杨家姆妈,眉宇间的愁云总算散去了大半。此刻正挽着袖子,和玉凤一起给木澡盆里的小念乔洗澡。
小念乔在温水里扑腾得正欢,胖乎乎的手臂拍打得水花四溅,咯咯的笑声洒满了灶披间每处角落。
“哎哟,”玉凤侧身躲闪着水珠,笑骂道,“小调皮,看看把姆妈衣裳都溅湿了!”
“小囡嘛,就喜欢玩水。”杨家姆妈笑呵呵地拿着毛巾给娃娃擦背,“让他玩,咱们动作快些就好。”
刚把白嫩嫩的小团子从澡盆里抱出来,弄堂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叫骂声。
杨家姆妈素来最爱瞧热闹,忙直起身:“我去看看,啥人白日里在弄堂吵架。”
不多时,老太太踅回来,脸上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神情。
玉凤一边给念乔穿衣服,一边好奇地问:“外头怎么回事?”
“是小桃红在骂街哩!”杨家姆妈压低声音,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说是黄文兴又不见踪影,都两天没着家了。”
“怪不得……”玉凤若有所思地点头——往日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咱们陆家,这两日倒是清净了,这黄文兴不会是又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估计是听到解放军已经过江,心里发慌丢下小桃红自己跑了?
将小念乔妥帖地安顿在童车里,玉凤细细叮嘱杨家姆妈看好孩子,便转身出了门。她径直朝着阿彬家的方向走去。
翠翠正在灶披间忙着做午饭,见玉凤过来,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玉凤姐,今朝怎么得空过来?”
“阿彬最近在忙什么?整天不见人影。”玉凤单刀直入地问道。
翠翠将她拉到里屋,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听他讲是参加了什么工人纠察队,天天夜里要去值班。”
“工人纠察队?”玉凤蹙起眉头,“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阿彬也不想想你和孩子?”
“我哪里管得住他?”翠翠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世上能说动他的,恐怕只有玉凤姐你了。”
“等他回来,让他来笔墨庄一趟。”玉凤嘱咐着,将手里那袋奶粉塞过去。
“玉凤姐,这我不能要……”翠翠连连推拒。
“又不是给你的,”玉凤故意板起脸,“是给宝宝的。”
她俯身逗弄着竹制童车里的小巧茹:“乖囡,要不要呀?”
小宝宝挥舞着肉嘟嘟的小手,咿咿呀呀地应着,粉嫩的脸颊上绽开两个甜甜的酒窝。
玉凤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孩子的鼻尖,方才的忧色在稚子的笑靥里渐渐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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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陆国忠踏进警局时,午后的日头正斜斜地挂在西边。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与灰尘混杂的气味,几束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照出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尘埃。
他正要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小李便跟了上来。
“处座,您还没用午饭?我去街对面那家馄饨铺给您带一碗?”小李关切地问。
陆国忠摆了摆手,眉头微蹙:“不必了,你自己去吃。”他顿了顿,伸出手,“车钥匙给我。”
小李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办公室内,陆国忠刚把外套挂在衣架上,门就被急促地敲响了。不等他回应,孙卿已经推门而入,又迅速将门轻轻带上。
“处座,您可算回来了。”孙卿的声音压得极低,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不自然,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
陆国忠抬眼看了眼孙卿,慢慢在办公桌后坐下:“有急事?”
“特派员老周要紧急见您。”孙卿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她不安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老周是直接打电话到您办公室的,后来又打到电讯处找我。我接电话时,他的语气是很着急的。”
陆国忠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这不符合纪律啊!”
孙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小心翼翼地摊开,推到陆国忠面前:“他给了这个地址,让您马上去。”孙卿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了几分,“我同您一起去,万一有什么情况,我还能掩护。”
陆国忠凝视着那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匆忙的情况下写就的。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惊得孙卿的肩膀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