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福里,陆家。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五口正围着方桌吃夜饭。
“阿叔,”虎头虎脑的诚诚扒着碗沿,一双乌溜溜的大圆眼巴巴地瞅着国全,“诚诚吃好饭……可以吃一块点心伐?”小家伙惦记国全带回来的点心,都快两个钟头了。
“吃呀!”国全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应着,“阿叔买回来,就是给侬跟晓棠解馋的!”
“阿爸,侬尝尝这块鱼,”玉凤利落地夹起一大块鱼肉,放进陆伯轩碗里,“阿彬今朝送过来的,蛮新鲜。”
饭桌上热气氤氲,碗筷轻碰。正吃着,
“陆老板!玉凤!屋里厢有人伐?”
店门外,陡然响起保甲长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烟熏火燎味的沙哑嗓音。
玉凤闻声放下碗筷,起身快步迎向店门口:
“保甲长啊?夜饭吃过了伐?有啥事体呀?”她脸上堆起惯常的客气笑容,扬声问道。
“玉凤啊!吃过了吃过了!”保甲长脸上堆满笑容,语气格外殷勤。自打那天陆国忠将他扑倒,救了他一命,他心里对陆家就记着天大的恩情。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沙哑的嗓子:“日本人又出辣花头了!传下话,从明儿起,每户人家白天都得给我走出家门,老老实实呆在马路的街沿石上!弄堂里头——一概不许留人!”
“啥名堂?这是要做啥?”玉凤心头一紧,脱口追问。
“我也搞勿懂呀!话我是带到了,先走一步,还有大半条弄堂要跑呢!”保甲长无奈地摊摊手,朝玉凤拱了拱手,“替我向陆老板问好!”
说完,他转身匆匆没入弄堂昏黄的夜色里。玉凤站在店门口,望着他的背影,那股不安的感觉,像墨汁滴入清水,在心头缓缓洇开。
玉凤回到饭桌,将保甲长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陆伯轩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国全却按捺不住,心直口快道:“日本人放个屁都得当心!这茬不理,怕是要出人命!阿姐,两个小人一定要看牢!我总觉得……东洋赤佬要发疯!”
“嗯,不得不防。”陆伯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里离虹桥机场太近,日本人怕是……”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叹息,“唉,明早就晓得他们玩什么花样了。”
.......
翌日,天色刚透出一丝蟹壳青。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阵低沉而持续不断的卡车引擎轰鸣,粗暴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也惊醒了浅眠的玉凤。
她心头一悸,赤着脚,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丝窗帘缝隙——
“啊!” 一声压抑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只见窗外的虹桥路上,一辆接一辆的日军军用卡车,如同钢铁巨蟒,正疾驰而过!有几辆甚至没有覆盖帆布,车厢里站满了一排排荷枪实弹、刺刀闪亮的日军士兵,个个脸色铁青,杀气腾腾。
更令人心惊的是——每辆卡车后面都拖拽着一门造型奇特的巨炮! 那炮管长得异乎寻常,冰冷地、笔直地刺向尚未完全亮起的天空,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狰狞。
玉凤轻手轻脚下楼,只见陆伯轩早已拄着拐杖立在店堂窗前,眉头拧成了疙瘩,死死盯着马路上那令人心悸的景象。听到玉凤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声音压得极低:“两个小人还在睡?”
玉凤刚“嗯”了一声,话未出口——
“铛!铛!铛!铛——!”
一阵急促刺耳的敲锣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如同丧钟,瞬间撕破了清晨的寂静!
窗外,保甲长只穿了件汗津津的破背心,正抡圆胳膊拼命敲锣,嘶声力竭地喊着:“皇军有令!民福里的人,统统出来!快出来啊!” 而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穿黑绸短衫、斜挎盒子炮的凶神恶煞的汉子。那汉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弄堂口,一只手似有若无地搭在枪套上,枪托甚至隐隐顶在保甲长的腰眼,逼着他前行。
弄堂里,陆陆续续有人像被驱赶的羊群般,拖着沉重的步子挪了出来,汇聚到虹桥路上。人越聚越多,议论声、抱怨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成一片,沉重的嘈杂如同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阿爸,我先出去看看情形。”玉凤说着,推开店门走了出去。
她站在虹桥路上,踮起脚尖,不安地朝远处张望。
“玉凤,甭看了!”老虎灶的小山东凑过来,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日本人在西面每个路口架了高射炮,要打美国人的轰炸机!”
一旁的小皮匠恨恨地啐了一口:“册那!小日本打飞机,关阿拉老百姓屁事!把阿拉拖出来站在马路上做啥?看唱戏啊?我家里还有好几双皮鞋等着修呢!”
“侬真是拎勿清!”小山东一把将他拽近,几乎贴着耳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日本人……是要拿阿拉当人肉盾牌!要死……一道死!。美国人看下面全是老百姓,就不敢扔炸弹。”
“人肉盾牌” 四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玉凤耳朵!她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再也顾不上其他,扭头就朝自家店里冲去!
“阿爸!出大事体了!”玉凤“砰”地关上店门,反手将门关紧,声音因紧张而发颤,“侬……侬快带两个小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阿爸,侬带小人,躲到灶披间最里边角落头!我一个人出去应付!”
不等陆伯轩回应,她已“噔噔噔”冲上二楼,把两个还在梦乡里的孩子摇醒,连拖带抱地弄下楼。
陆伯轩还想开口,玉凤已不由分说搀起他的胳膊,半扶半推地将他和小人送进昏暗拥挤的灶披间,安顿在最深处的杂物堆后面。
眼见老小都藏妥,玉凤整了整衣襟,抄起一张小板凳,大步走出店门,“咔哒”一声,利落地将门锁死。
保甲长正好绕完一圈走出弄堂,见玉凤独自拎着板凳走向马路,紧赶几步凑到她身旁,几乎从喉咙底挤出声音:“就侬一个?”
“嗯,就我。”玉凤答得干脆利落。
“晓得了!”保甲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后面跟着的侦缉队汉奸,眯眼打量着形单影只的玉凤,一把扯住保甲长:“册那!这女人屋里就一个?男人呢?小囡呢?”
保甲长忙不迭哈腰:“报告长官,她男人是警局侦听室的陆主任!在局里当值呢!屋里就她一个主妇,没旁人了。”
那汉奸一听是警局要员的家属,眼皮一耷拉,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再追问,扭头催促其他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