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跪在帐中,声音沙哑:“灰岭沟南侧三里处,新留马蹄印数十,由北向南,未见火把,亦无喊杀。”
林昭站起身,手中文书轻轻合拢,指节压住最后一页边角。他未语,只向周主事点头。
周主事立刻取出一册薄纸,摊于案上,乃是近三日风雪消融记录与水源流向图。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小笺,是昨夜戍卒回报的地面冻融情况。
“风自西北来,雪化偏东。”林昭低声道,“蹄印若在背阴处尚存,阳面已模糊,则行进不过两个时辰。马蹄深而不散,负重不轻,非斥候游骑所能致。”
老校尉皱眉:“或是诱我出营?”
“正是诱敌。”林昭目光转向地图,“但诱者不知,我已有备。”
他抬手示意,周主事即命人召各哨主官入帐。偏将随后而至,甲未全披,却已按剑立于帐角。
“今夜不出击。”林昭开口,“反令东哨偃旗息鼓,西哨虚设灶烟,南哨巡防如常,唯北哨精兵百人,随我伏于灰岭沟谷口两侧高地。”
偏将眉头一跳:“大人欲以文官亲临险地?”
“非我亲去,谁能调度旗号?”林昭平静道,“屯田练兵月余,旗令传讯演练七次,今正用时。”
老校尉沉吟片刻:“谷口窄,仅容两马并行,若敌半渡而击,确可制胜。但若其主力继至……”
“不会。”林昭截断,“此股敌骑不过百余,且未带攻具,无后续烟尘,必为试探。西戎素来狡诈,惯以小队扰边,观我虚实。今我示弱于外,实强于内,正好一击破胆。”
他转身取下墙上悬挂的短号一支,交予亲兵:“子时初刻出发,衔枚裹蹄,不得喧哗。每伍持火把一根,藏于斗篷之下,待令而燃。”
众人领命而出。
林昭独留帐中,再看一遍各哨兵力配置与通讯轮值表,提笔在边角添注一行小字:“戌时换岗后,增哨一人于东岭了望台。”
周主事低声问:“是否加派文书随行记功?”
“战未起,何谈功?”林昭搁笔,“先保命,再论赏。”
夜幕降临,寒气渐重。
林昭披甲束带,外罩深色斗篷,腰间玉佩收入怀中。他步行出营,脚步踏在冻土之上,声响极轻。随行百人皆依令而动,无一人言语。
至灰岭沟外十里,队伍分作两部,悄然攀上两侧山脊。林昭居左峰,亲执一面黑底赤纹小旗,身旁立着传令兵。
时间缓缓推移。
子时三刻,远处雪地上终于现出几点黑影,渐渐靠近。果如所料,百余骑缓行而来,前列数骑不断探路,后队押着几辆木轮车,似载有物资。
待敌骑过半,林昭举旗一挥。
右侧山头火光骤起,两支火箭腾空而射,在空中炸开红焰。紧接着,鼓声闷响三通,伏兵齐出,箭如雨下。
敌军大乱,前队欲退,后队未觉,挤于狭谷之中。数匹马惊嘶翻倒,堵住去路。
林昭下令点燃火把,全线压上。北哨精兵冲下山坡,刀斧并举,专砍马腿。又有弓手据高点轮射,压制敌方反击。
混战持续不到半个时辰。
残敌丢下十余具尸体、三十匹马与两车粮草器械,仓皇北逃。林昭未令追击,只命清点战场,收缴兵器,查验俘获。
拂晓时分,他立于沟口高地,望着远处雪原上溃散的黑点消失在天际。身后士兵正搬运缴获物资,伤者已被抬回营地。
回营后,诸将齐聚中军帐。
周主事捧册禀报:“斩敌十二,俘三人,伤者十七名皆已安置。得马二十八匹,其中六匹尚可服役;缴获弯刀四十三柄,皮甲十九副,粮车两辆,内有粟米八袋、干肉若干。”
林昭点头:“阵亡几人?”
“三人。一名弓手,两名步卒。”
帐内一时寂静。
老校尉低头看着地面,忽然道:“那三名阵亡的,可都记名了?”
“已在册。”周主事答,“抚恤清单午前便可拟就,依新规,家属除银钱外,另赐布帛、免役两年。”
老校尉抬起头,看向林昭:“大人昨夜亲临前线,未曾退后一步。这仗打得明白,也打得好。”
偏将站在帐边,一直未语。此时开口:“敌势不强,胜之不难。”
林昭望向他:“你说得对。敌不多,故不可放。今日若纵其归去,明日便知我营空虚,后患无穷。小胜亦须认真,方能积胜为安。”
偏将嘴角微动,终未反驳。
林昭又道:“此战能成,不在奇谋,而在令行禁止。东哨按时熄火,西哨虚炊无误,传讯旗号三次更替皆准时到位。诸位将士执行军令如臂使指,这才是真正的胜因。”
他说罢,从怀中取出玉佩,放在案上。
“此物随我千里而来,不是为了挂在身上显身份的。它提醒我,出身寒门,所思所行,必须对得起每一个为国守边的人。”
老校尉默然良久,终于抱拳:“明日轮防,老朽愿领北哨,专司巡弋灰岭一线。”
“准。”林昭应声,“另调两名文书随行,每日记录敌情动态,不得遗漏。”
偏将忽又开口:“若敌再来,是否仍伏于此?”
林昭摇头:“此策可用一次,不可再用。下次,我们主动出击——但不是现在。”
他翻开战报,提笔批注:“令各哨加强夜间警戒,尤其是水源附近。另,所有缴获兵器分类登记,破损者送修,可用者即日配发补充。”
周主事接过文书,正欲退出,忽听帐外脚步急促。
一名巡哨士兵入内跪报:“大人,北面五里发现遗弃马尸两具,马鞍上有烧灼痕迹,似曾携带火油。”
林昭神色不动,只问:“何时发现?”
“约半个时辰前。”
“可有人靠近查看?”
“有。第三伍派人勘察,确认无埋伏后才上报。”
林昭点头:“做得好。传令下去,凡发现异常,先察后报,宁慢勿错。另派一队前往处理马尸,就地掩埋,不得带回营中。”
士兵领命而去。
帐内灯火微微晃动。
林昭端坐案前,继续批阅文书。周主事立于一侧,低声汇报明日操演安排。
老校尉临出帐前,驻足片刻,回头看了林昭一眼。
那人背影挺直,肩头犹带风霜,右手执笔疾书,左手按在摊开的《边防调度总册》上,指节因久握而略显泛白。
偏将走在最后,掀帘而出时,脚步顿了一下。
风卷残雪扑入帐内,吹得灯焰一斜。
林昭抬头,见案角一张小笺被风吹动,原是昨日所记风向变化表。他伸手压住,顺手将其折起,放入文书匣中。
随即提笔写下一条新令:
“自即日起,夜间巡防伍长须携简易沙盘一幅,随时标注地形变动与敌踪疑迹,晨起交考功组核查。”
笔尖顿住。
窗外传来一声马嘶,短促而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