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结冰的河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林昭立在辕上,手指搭在车沿,指节因寒风而微僵。前方营寨轮廓渐显,黄土夯墙外插着几面褪色旗帜,一名传令兵从哨塔飞奔而下,直入营门。
他未等车队停稳,便跃下车驾。周主事紧随其后,捧着账册与印信。刚踏进辕门,一阵低语便从校场边传来。
“这就是朝廷派来的主帅?穿得比文书还寒酸。”
“听说是翰林院出来的,连刀都没摸过。”
一名偏将拦在道中,甲叶未全扣,手按剑柄:“大人可识烽燧传讯?若敌骑夜至,三灯还是四灯示警?”
林昭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围拢的将士。有人冷笑,有人观望,更多人沉默不语。
他未答,只对周主事道:“开箱验药。”
周主事应声,命人抬出三口木箱。撬开封条,取出药材,逐一核对编号与产地印记。末了,又展开一纸回函,朗声读道:“灵武守军禀:冬衣三百套、金创药二十箱已于昨日午时入库,全营叩谢,加哨三班,誓守孤城。”
话音落,校场稍静。
林昭这才开口:“你们不信我,是应当的。我非将门出身,未曾执刃冲锋,确是文官。”
他自怀中取出一卷图册,摊在石案上。“但去岁屯田所产粟米,如何分至七哨八台,由谁押运、几日一轮、何处易遭劫掠,我皆亲笔签核。每一袋粮,我都算过它能不能撑到下一个雪天。”
他指向图中一条细线:“这条道,十一座驿站,马匹轮换三次,最险处是鹰嘴坡,去年冻毙两匹挽马。你们说我不懂军情,那请问——今冬补给为何提前半月启运?”
无人作答。
“因为雪来得早。”他收起图册,“我在京中看天象司奏报,在户部查驿道损耗,在兵部翻旧档。我不知冲锋陷阵,但我能保你们有粮吃、有衣穿、伤了有药治。”
说着,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在石案中央。
“此物随我千里而来。它不是权柄,也不是装饰。它是临安破屋里的烛光,是我母病卧床时,我攥着它发过的誓——要让天下贫寒之人,不必再跪着求活。”
众人默然。
偏将仍皱眉:“眼下敌势未明,若大人只会调度粮草,战事又当如何?”
林昭尚未回应,忽有斥候疾驰入营,滚鞍下马,单膝触地:“报!西戎游骑现于三十里外灰岭沟,约百人,携火把,行迹飘忽!”
诸将立刻躁动。
一人高声道:“必是前锋探路,当趁夜击之!”
另一人附和:“若不主动出击,岂不让敌视我军怯懦?”
林昭却未动。
他转向斥候:“近三日敌骑活动路线,呈上来。”
片刻,一张简图铺开。林昭凝视良久,又抬头望向北面山势,低声问:“今日风向?”
“西北。”
“水源呢?”
“灰岭沟下游断流,唯上游残冰可取。”
林昭点头,忽然道:“传令各哨——熄火隐灶,前营虚设灯火,主力退至二线谷口。弓手伏于东崖,不得轻动。”
众将哗然。
“大人这是何意?避战不出?”
“敌若长驱直入,营寨岂不空虚?”
林昭神色不动:“他们不要寨,只要我们追出去。百人游骑,深夜逼近,却不攻不扰,只为引我军离营。若我所料不错,明日辰时前,他们自会退走。”
“凭什么信你?”那偏将几乎怒喝。
“凭风向变了三天,凭他们带的火把够烧一夜却只点了一半,凭他们马蹄印浅——说明没披重甲,是诱敌的轻骑。”
他抬眼环视:“我要的是守住边土,不是争一时胜负。谁想出营拼命,我不拦。但军令已下,擅自行动者,以违令论处。”
话毕,他径直走向了望台。
夜风刺骨,林昭立于台顶,手持铜筒远眺。身后诸将陆续登台,或站或坐,神情各异。有人冷笑,有人焦躁,更多人盯着北方暗影,手握兵器。
子时过后,灰岭沟方向火光闪动,似有骑兵集结。
“来了!”一人低呼。
林昭未语,只将铜筒调准角度。
片刻,火光突然散乱,马蹄声杂沓,竟朝来路疾退。
“退了?”有人惊疑。
“真退了!”另一人站起。
林昭放下铜筒,淡淡道:“我说过,他们会退。”
天刚蒙亮,斥候再报:“敌骑已退至五十里外,未留一人一骑。”
台下一片寂静。
老校尉抚须低叹:“这不是纸上谈兵……是算准了他们的肺腑。”
午后,林昭步入伙房。
灶台冷清,锅中熬着稀菜汤,几名士卒蹲在一旁啃干饼。他掀开一排陶瓮,盐渍菜只剩三坛。
“冬菜呢?”
一名伙夫苦笑:“上月雪崩封路,补给迟了十日,存的都吃完了。”
林昭转身出门,片刻后,三辆推车运来三百坛新腌菜,另加五头宰好的羊。
他下令:“凡戍守烽台满五日者,每日加肉半斤,盐菜不限量。炊事班轮值缩短一个时辰。”
当晚,他未回帐,径直走入普通兵舍。
士卒们正围炉喝茶,见他进来,纷纷起身。
“坐下。”他说,“我来喝碗你们的茶。”
粗陶碗递来,茶色浑浊,有些许碎叶浮着。他接过,一饮而尽。
“苦吗?”一名老兵问。
“比我在临安喝的还好些。”他笑了笑,“那时家里穷,柴都不够烧,水煮久了才有味。”
“大人也吃过苦?”
“我娘病了三年,我白天读书,夜里抄书换药钱。有一年冬天,墨砚结冰,我呵气化开继续写。”
屋里安静下来。
有人低声问:“大人何必来这儿?在京里做官不好么?”
“因为你们守的,不只是边关。”他看着炉火,“是我能回去的家。是我娘坟前那棵柳树。是千万个像我一样的人,不用再饿着肚子念书。”
一名老兵低头抹了把脸。
次日清晨,林昭走出营帐时,几名士卒正在清扫积雪。见他出来,一人停下扫帚,抱拳道:“林参议早。”
他点头回礼。
远处哨塔升起第一缕炊烟,校场已有操练声。周主事快步走来,递上一封急报——来自总兵府。
“昨夜敌退后,边境暂安。但北面雪原深处,又有烟尘扬起,规模不明。”
林昭拆信看完,未语,只将信纸折好收入袖中。
他站在营门前,望着苍茫雪野。风掀起青布直裰的下摆,腰间玉佩轻轻晃动。
一名传令兵牵马待命,缰绳在手中绕了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