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林昭已立于礼部门前。手中一纸印信未收,袖口沾着昨夜宫中带出的尘灰。他未唤随从,径直穿过侧廊,直趋誊录司库房。
守吏见是翰林编修亲至,欲拦又止。林昭只道:“奉旨查核乡试录副,持印可入。”那吏低头看印,迟疑片刻,终让开一步。
库房低暗,架上堆满历年科考试卷抄录副本,按州府分列。林昭不翻名册,先取河北、陇右、黔中三地试卷,逐一比对弥封字号与放榜名录。纸页翻动声中,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细格纸,将登第者籍贯、师承、荐举来源逐项登记。
日影移过两格,门外脚步轻响。谢允自外步入,袍角微湿,显是刚巡城归来。他低声言:“工部那三位算学小吏已调来,在偏房候着。徐郎中遣人传话,若需誊录加急核对,可用他旧时所制‘对栏表’法,一日可校三百卷。”
林昭点头,将手中一叠记录交予他手:“你拿去,分三路核查。一是寒门无靠者,二是清源书院荐送生,三是主考官同乡籍考生。务必在今日申时前得出总数。”
谢允接过,目光扫过纸上密字,眉头微动:“这数字……若属实,怕是要掀翻不少人的案头茶盏。”
“真相比茶盏更重。”林昭淡淡应道,“他们说新政乱政,那便拿出政绩来论。”
两人分头行事。林昭留于库房深处,继续翻检。午时无人送饭,他仅从袖中取出半块冷饼,就着粗茶咽下。指尖因久握笔杆而泛白,却未停歇。
申时初刻,三人齐聚翰林院值房。烛火初燃,徐怀之所荐小吏呈上汇总文书:本届乡试登第者共三百六十二人,其中出自寒门、无师承庇荫者一百三十五人,占三十七成;清源书院荐送二十八人,中举二十人,录取率逾七成;而江南五族子弟仅中十九,不及往届半数。
谢允将另一份对照表拍在案上:“我查了主考官籍贯分布。北地三省主考皆非本地人,而江南七省中有五位主考与上榜考生同府。若按旧例,此等比例绝难出现。”
林昭凝视数据良久,提笔在简报首行写下:“糊名誊录推行以来,寒门进身之途显着拓宽,士林风气为之一清。”落笔沉稳,墨迹未溢。
次日清晨,京中几家报馆陆续刊发文章。《京华时报》头版登出《匿名之后,文章始见高下》,引述数位新科举人亲身经历——有陇右学子家贫无师,靠借读残卷备考,此次凭策论精要脱颖而出;有岭南书生原被讥为“蛮音不通文墨”,今竟高中第七。文中直言:“昔年考官先看姓氏,再读文章;如今姓名隐去,唯才学可动人心。”
茶肆酒楼间议论渐起。有人称“林编修真为寒士开路者”,亦有老儒摇头:“此举虽公,却断了师生情谊。”然多数士子赞其清明。
林昭未赴宴贺,亦不答访客。他在清源书院旧生递来的《乡试见闻录》上批注数语,命人转交谢允,由御史台内部传阅。此举不显山露水,却使新政成效悄然渗入朝中清议。
然风平之下,暗流已动。
三日后黄昏,一名老仆模样的人潜入翰林院外巷口,将一封无署名信塞入林昭常走之路边石缝。信纸粗糙,字迹歪斜,内容却惊心:“会试主考三人,已受裴府金帛许诺,拟压黜清源系考生二十三人,名单已定,三月初九夜传送。”
林昭拆信后不动声色。当夜,他召来两名书院旧生,皆是此次乡试登第者,忠谨可信。命其以“访友”为由,分别盯守礼部侍郎周延甫、翰林学士柳瑃宅邸周边,记下夜间出入之人与车马编号。
三更天,一人回报:“周府后门连开两次,仆役提灯往返,似有包裹传递。门前青石板上有泥印,应是马车深夜进出。”
另一人言:“柳府书房灯火未熄,窗影有人执笔书写,直至四更。”
林昭听罢,将两份口录并入密档,另取一页空白纸,默写三人履历,旁注其近年收支异常之处。随后将所有材料封入漆匣,藏于值房暗格。
翌日朝堂未开,新政成效简报已誊抄三份。一份呈递宫中,一份存于翰林院备案,一份交由谢允保管。徐怀之午后来访,低声道:“工部有消息,裴党正试图调换会试试题库监官,借口是‘防篡改’。”
林昭端坐案前,手指轻叩桌面三下。
“他们怕的不是试题被改,是怕真正有才之人答得太高。”
徐怀之点头离去。房中只剩烛火摇曳。
林昭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套备用直裰换上。旧衣脱下时,袖口一线裂痕绽开,露出内衬补丁一角。他顺手将破衣投入炭盆,火苗猛地窜起,映亮半面墙壁。
此时,值房门轻叩三声。
随从在外禀报:“谢御史遣人送来一函,说是从某报馆抄出的昨日往来账目片段,涉及《京华时报》刊文前夜,有不明款项流入编务房。”
林昭挥手令其入内,接过信封拆开。纸页展开一半,忽闻窗外风响,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撞上窗棂,发出轻响。
他抬眼望去,只见庭院老槐枝杈伸展,影子投在窗纸上,像一道未闭合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