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黄沙尽头卷起一道尘龙,林昭的车队自戈壁深处缓缓驶出。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响动。他坐在最前一辆马车上,手扶辕木,目光落在远处低矮的土城之上——甘州到了。
辕门半开,守卒倚枪而立,见官轿不避不让。随从欲喝令其让道,林昭抬手止住,只低声吩咐:“停。”他解下腰间玉佩,递与亲随,“拿去换两壶粗茶,三十个干饼。”
亲随迟疑:“这是您祖传之物……”
“军中无贵物,只有能果腹的东西才算实在。”林昭已自行脱下官袍,从行囊中取出一件灰布短褐换上,衣角还沾着路上风沙的泥痕。
茶与饼很快送来。林昭提着食篮,径直朝营中伙房走去。灶台边坐着几名老兵,正就着盐水咽饭。他也不言语,蹲在一旁,舀了碗稀粥,慢慢吃起来。
一人瞥他一眼:“文官?又来视察?”
“路过。”林昭咽下一口粗粮,喉头微动,“饿了三天,只想讨口热饭。”
另一人冷笑:“前些日子也来了个穿官服的,说要慰劳将士,结果在帐中摆酒,自己吃得满嘴油光,走时连碗都没洗。”
林昭没接话,只将剩下的半块饼掰成两半,递给身边一个年轻士卒。那士卒愣住,摇头不肯接。
“你们每日几餐?”林昭问。
“一餐热的,两餐冷的。”老兵答,“冬衣去年就没补发,夜里站岗得三人挤一处。”
“战死的人呢?抚恤可到家?”
空气骤然静了。老兵低头吹了吹粥面,声音压得极低:“我家二弟阵亡在黑山口,报功文书递上去三年,至今没回音。家里老母病重,托人打听,只说‘查无此人’。”
林昭手指在碗沿轻轻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指痕。
当夜,他宿于偏帐,案上堆着兵部移交的名册。烛火摇曳,他一页页翻看,对照伤亡战报与上报名单。有三十七人明明战死于前年秋防,却未列追赠;另有四十八户家属未领分毫抚恤银。他命亲随誊录明细,密封入匣,贴上火漆印。
次日清晨,校场集合号角吹响。林昭未登将台,立于阶下,与众人平视。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他开口,“我不求你们信,只求你们听我把话说完。”
他展开手中纸页,逐字念出那三十七个名字。每念一个,便停顿片刻。风掠过校场,吹动他袖口磨破的布丝。
念毕,他摘下帽子,低头肃立。全场默然,有人悄悄抹脸,有人咬紧牙关。
“我不知这一仗何时能胜,也不知自己能否活着回去。”林昭抬眼,“但我知道,若今日我们之中有人倒下,他的名字,不该被埋进黄沙。”
他当众铺纸研墨,写下奏章草稿:“请补封谥号,追发抚恤,彻查克扣之责。”写罢,举纸示众:“此章半月内必呈天子案前。若有虚言,天雷诛我。”
仍有人低语:“说得再好,朝廷那边谁理会?”
林昭不恼,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纸页,正是商户助饷名录副本。他走向营门,用钉子将其牢牢钉在木柱上。
“京中百姓尚且倾囊相助,我们守在这里的人,反倒觉得无人牵挂?”他指着名录上的字号,“这一笔一笔,不是银子,是人心。他们不怕亏本,怕的是这个国家没了希望。我们呢?”
一名小校忽然出列,声音发颤:“大人,我父亲去年战死,家中田地被县吏强占,母亲上告无门。若……若您真能替阵亡将士申冤,我愿冲锋在前,死不退后!”
林昭看着他,点头:“你的名字,记下了。”
他回到帐中,命人在辕门侧立起一只木箱,上书“军情直递”四字。凡有建言、冤情、家书难达者,皆可投书,署名与否,悉听尊便。
日暮时分,箱中已有二十余封。他逐一拆阅,多数为家中困苦、战功未录、伤残无养之事。有一封写着:“妻病重,盼归不得,唯望孩儿识字,勿再从军。”他读罢,搁笔良久,提笔回信,字迹工整,如对故人诉说。
至三更,最后一封信回毕。他吹熄灯芯,帐外巡哨的脚步声渐远。
翌日午,一名老卒拄拐而来,将一封皱纸投入箱中。林昭午后开箱见之,纸上无字,只画了一柄断刀插在土里,刀柄缠着褪色红布。
他凝视良久,唤来亲随:“去查,这红布是哪一营的旧制军旗。”
亲随应声而去。林昭起身,走到营外高坡。远处烽燧孤立,不见狼烟,也不见飞鸟。他望着 horizon 线上起伏的沙丘,忽然道:
“把昨日那名单再抄一份,送往兵部的同时,加送一份给都察院陈山长。”
话音未落,一名斥候骑马疾驰入营,滚鞍下马,声音嘶哑:
“大人!北面三十里发现西戎游骑,人数不明,正向我军粮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