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明,王炌已命随从封存全部卷宗。陶瓮中纸条逐一编号入匣,账册副本加盖骑缝印,连百姓呈上的干饼与陈米亦以油纸包妥,贴上标笺。他立于府衙后院,目视亲信将箱笼抬上马车,一路押送进京。
林昭送至仪门,只道:“一路珍重。”
王炌回身看他一眼,未多言语,翻身上马。马蹄踏过青石街面,渐行渐远,消失在晨雾之中。
浙东府衙内,烛火仍未熄。林昭返至书房,命书吏将剩余文书分类归档,凡涉及盐政、仓粮、军需者,另置一柜,加锁封存。老张低声问:“王御史此去,若遭阻拦?”
“他带的是实证。”林昭提笔在移交清单末尾落款,“不是奏本,不是风闻,是三百零七张百姓手书,是十二村领粮画押,是转运司签押的回执。谁敢截,便是掩天下耳目。”
老张点头退下。林昭独坐案前,窗外天色由暗转灰,檐角滴水声断续响起。他闭目养神,却不入睡,只在心中默理近日言行,是否有疏漏之处。直至日上三竿,方起身更衣,赴大堂理事。
而此时,京城皇城深处,紫宸殿外已肃立两排内侍。王炌风尘未洗,手持黄绸包裹的奏匣,立于丹墀之下。通政司官员查验印信后,引其入内。
天子端坐龙椅,面色沉静。自前日接到巡按启程折报,便知此事非同寻常。裴相昨夜曾入宫请对,言及“地方生事,不宜过度追究”,被他以“待查实情”暂拒。此刻见王炌亲携箱匣而来,眉峰微动。
“所查何状?”天子开口。
王炌跪地叩首,双手举匣:“臣奉旨查浙东知府林昭贪腐之罪,历时七日,详验账册、传讯人证、查验实物,现据实复奏。”
“讲。”
“第一项,开仓放粮。经查,去年冬月浙东大雪,漕运中断四十七日。林昭调拨仓米三千石,无兵部火签,然依《应急条例》第十七条,确有先行处置之权。户部备案回执现存,转运使周崶亲笔签押,日期为调粮后第三日,合规。”
天子颔首。
“第二项,百姓焚香设坛。臣亲访十二乡老,查验纸条原件共三百零七张,内容皆为民请命,求减盐价、惩奸商、保生计。无祝祷之语,无僭越之举。现场差役日志可证,无人组织,无官差介入,纯属民间自发陈情。”
殿中寂静。
“第三项,通信结党之疑。林昭与御史谢允往来文书共十四封,均已备案。内容皆涉政务,如议盐税弊病、灾民安置、驿道修缮等,无一句私议朝政,无一字攻讦大臣。反观裴党门生赵文炳,任府学教谕期间,收受盐商银两,指使生员散布谣言,毁谤清官,证据藏于私宅夹墙,已被查获。”
天子猛然睁眼:“何处查获?”
“衢州府衙西巷赵宅,由当地捕快搜出账本三册,记有‘付赵先生润笔二十两’‘捐书院经费五十贯’等字样,实为贿赂遮掩。赵文炳昨夜被捕,初审已招供。”
天子沉默良久,忽命内侍:“取纸条来。”
王炌打开木匣,取出一张泛黄纸片,双手呈上。天子接过,见其上墨迹斑驳,字不成形,勉强可辨:“求一口贱盐,活一条人命——南市豆腐坊陶三娘。”
他又抽出几张,有写“小儿饿得哭不出声”,有写“卖女换半袋糙米”,有写“官盐三十文,市售百二十文,欺我太甚”。
手指微微发紧。
“这些……都是真的?”
“每一字皆可对人,每一条皆可查证。”王炌沉声道,“臣原以为林昭或有越矩,然七日查访,只见一人清廉自守,百姓仰赖如父母。而真正吞没国利者,乃地方豪强勾结转运司官吏,囤盐抬价,十年成弊。林昭欲查,故被构陷。”
天子缓缓起身,绕过御案,走到殿心。他盯着那份移交清单,目光停在“周崶升迁诏书下达日期”一行。
“周崶调任户部郎中,是在林昭上奏之后三日?”
“正是。”
“而你出发查办,是在五日后?”
“是。”
天子冷笑一声:“好快的刀,好紧的环。”他转身面对群臣,“有人先告状,朕派官去查,查的人还没到,升官的旨意倒先下了。这是查贪官,还是保赃官?”
殿中无人应答。
“裴元衡呢?”
“今日称病未朝。”
“病?”天子怒极反笑,“朕看他是心病!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打压忠良,纵容爪牙,祸乱法纪!此等行径,岂止失德,实乃乱国!”
他猛拍御案:“传旨——即刻彻查浙东盐政积弊,凡参与囤盐、抬价、受贿、行贿之官吏商贾,无论品级高低,一律革职拿问!转运司周崶即行削籍,押解来京受审!涉案地方官员,由林昭就地查办,先行羁押,再报朝廷定罪!”
内侍急忙拟旨。
“还有。”天子语气稍缓,“林昭身为监察御史,身处危局而不惧,持正守法而不阿,为民请命而不私,实乃忠直之臣。着其继续督办浙东吏治,凡有利于民生之举,准其便宜施行,不必事事请奏。”
旨意写毕,加盖玉玺,由快马即刻出京。
三日后午时,浙东府衙门前鼓声骤响。百姓闻声聚拢,见驿卒策马而来,披红挂彩,显是吉信。
林昭率属官迎于阶下。宣旨官展开圣旨,高声诵读。
当念至“林昭忠直可嘉,着继续督办浙东吏治”时,围观士绅面面相觑,昔日附和裴党言论者低首不语。几名盐商躲在人群后排, exchanging glances,悄然后退。
宣读完毕,林昭跪接圣旨,双手捧过头顶,起身时神情平静,未露喜色。
他转身面向众人,将圣旨高举于胸前:“今有天子明诏,凡涉盐政贪腐、囤粮抬价、勾结官吏者,无论官阶高低,必追查到底。自即日起,设立举报案台,凡有线索,皆可具名投书。本官在此立誓——不查清此案,不罢休;不还百姓公道,不止步。”
话音落下,一名老农颤巍巍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放入新设的铜箱之中。
林昭望着那铜箱,轻轻点头。
当晚,府衙内院灯火通明。书吏们正在整理待查名单,墨迹未干的名录铺满长桌:转运司副使二人,州判官一名,县丞三人,盐场总管五人,另有十五家商号列于其后。
老张走进来,低声禀报:“衢州赵宅昨夜闯入两名蒙面人,欲烧账本,被巡夜捕快当场擒获。其中一人招认,受杭州某府邸指使。”
林昭正在批阅文书,闻言抬头:“哪个府邸?”
“尚未吐实,但口音似京中人士。”
林昭放下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夜风拂动帘幕,远处城楼上传来打更声。
他凝视漆黑天际,忽然道:“准备一份完整卷宗,包括赵文炳供词、商户账本、百姓纸条原件副本,三日内送往京中通政司,注明‘紧急密呈,直达御前’。”
老张应声欲退。
“等等。”林昭从案头取下一枚铜印,“加盖‘军情急报’印信,走最短驿路,沿途不得耽搁。”
老张接过印信,转身离去。
林昭重新坐下,提笔在名单末尾添上一个名字,墨迹深重,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