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泼在横七竖八的尸骸与断裂的兵器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与腥甜气味,粘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风掠过破损的旗幡,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战场终于沉寂下来,敌人溃逃的烟尘在天边渐渐消散。
可胜利的欢呼,并没有到来。
一片死寂里,只有粗重不均的喘息,和偶尔伤者无意识的呻吟。嬴芷拄着卷了刃的长剑,勉强站立,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兀自淌着血,顺着甲胄的纹路,一滴一滴砸进脚下被血浸透的泥泞里。可她感觉不到疼,或者说,所有的感觉都离她远去了。
她环顾四周。
那些平日里会笑会闹,会因一点小事就叽叽喳喳半天的姐妹,此刻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有人保持着挥刀劈砍的姿势僵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敌人还在那里;有人瘫坐在血泊中,怀里抱着不知是谁断掉的手臂,呆呆地看着;有人一遍遍用衣袖擦拭着刀刃上的血,那血却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只将袖口染得更红。
一张张年轻的、沾满血污与尘土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茫然的、近乎凝固的麻木。她们的身体还在这里,灵魂却好像还滞留在方才那场疯狂杀戮的瞬间,没有归来。
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寂静,是这片刚刚结束厮杀的土地上,唯一的声音。
嬴芷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上滑过。那个总爱在训练间隙偷吃糖糕的小妹阿禾,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那双手不久前刚将一个敌人的喉咙割开;总吹嘘自己家乡未婚夫会来接她的云娘,半边脸颊被划开,皮肉外翻,她却毫无所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上一具扭曲的敌尸。
她们赢了。她们这群被世人轻视、甚至嘲笑的“铁娘子”,真的打退了凶悍的敌人。
可胜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没有豪情万丈,没有意气风发,只有浸透骨髓的冰冷和一种庞大的、无法思考的虚空。
一阵眩晕袭来,嬴芷晃了一下,剑尖更深地陷入泥中,支撑住她发软的身体。伤口的刺痛此刻才迟钝地传来,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喊一声“我们赢了”,或者只是叫一声姐妹的名字。
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最终只是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轮在血色云霞中缓缓下沉的夕阳。残光如刃,割在她苍白失血的脸上。
风吹过,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扬起她散乱的发丝,也吹动了身后那面残破的、却依旧倔强挺立的“霍”字军旗。
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成了这死寂战场上,唯一的、悲怆的哀歌。
她们还活着。
但有一部分自己,或许永远留在了这个黄昏,与脚下的尸山血海,凝固成了一体。
一片死寂中,那声呼唤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包裹着她的厚重麻木。
“阿芷……嬴芷!”
声音带着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又唤了一声:“嬴芷!”
嬴芷……是在叫她。对了,她是嬴芷。这个认知缓慢地沉入她混沌的脑海。她眼珠动了动,焦距一点点凝聚,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霍妘,她的霍将军,甲胄同样残破,脸上混着血和灰,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此刻正紧紧盯着她。
就是这目光,像是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那层僵硬的外壳。
感官如同退潮后的海水,猛地倒灌回来。首先是左臂,那被刻意忽略的伤口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痛得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倒抽一口冷气的同时,一直被冻结的情感也瞬间决堤。
眼眶又热又胀,甚至来不及思考,泪水就已经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一滴滚烫的泪珠混着脸上的血污,不受控制地滑落,留下一道湿凉的痕迹。
“我……”她喉咙哽咽,想说什么,却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闭嘴!”
霍妘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猛地打断了她即将溃散的情绪。她上前一步,并非搀扶,而是用那双同样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抓住了嬴芷没有受伤的右臂,力道大得几乎掐进她的皮肉里。
“抬起头来!”霍妘命令道,目光如炬,灼烧着嬴芷脆弱的神魂,“看看你周围!看看她们!”
嬴芷被迫抬起泪眼,再次环视这片修罗场。残肢断臂,死不瞑目的同泽,那些依旧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眼神空洞的姐妹们。
“战场上没有眼泪!”霍妘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嬴芷的心上,“只有血!只有风!只有你死我活!”
“看看你身上流的是什么?是血!我们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身后的家园父老!敌人不会因为你的眼泪而仁慈,战场也不会因为你的软弱而消失!”
霍妘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嬴芷刚刚复苏的感官上,比臂上的伤口更让她刺痛。她看到霍妘紧抿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抓住她胳膊的手更是骨节泛白——霍妘并非不痛,不惧,不难过,她只是用更强的意志,将那一切软弱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
“我们是将士!”霍妘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是守护国门的将士!我们可以流血,可以战死,但绝不能在这里流泪!”
那滴滑落的泪水此刻已变得冰凉,黏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羞耻感。嬴芷猛地咬住下唇,用力之猛,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她强行将眼眶里剩余的泪水逼了回去,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微微发抖,但她的背脊,却一点点地重新挺直。
她挣脱开霍妘的手,不是推开,而是自己站稳了。她用卷刃的长剑再次深深抵住地面,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深深吸了一口这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
是的,她们是将士。是这群铁娘子军的一份子,上了战场,就只能战斗。
她抬起没有受伤的手,用沾染血污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那一道泪痕,留下更深的污迹,也抹去了那一瞬间的脆弱。
目光再次扫过幸存的战友时,虽然依旧沉重,却少了几分茫然,多了一丝坚毅。她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们是将士,流血不流泪,誓死与敌人血战到底!”
霍妘像她投来了肯定的目光。
“清点人数……救治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