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中旬的上海，湿冷的寒风掠过静安寺周边新起的楼群，许愿从书桌前抬起头，窗外天色灰蒙，已是傍晚。他面前的书桌上，如同垒起一座巨大的纸山——最后几沓《南渡北归》的手稿终于誊写校对完毕，每一页都浸透着九个月来日夜伏案的痕迹。
一百六十万字。他活动了一下酸胀僵硬的脖颈，手指拂过最上面一页稿纸的末尾，那里清晰地写着“全文终。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于上海静安”。
次日上午，许愿将沉甸甸的手稿分装在几个厚实的牛皮纸大信封里，用结实的麻绳十字捆扎好，每一个包裹都厚实得像块砖头。他抱着这摞凝聚了九个月心血的“砖块”，走出家门，汇入街上步履匆匆的人流。静安寺附近的邮局里，人声嘈杂，混合着浆糊、纸张和湿冷空气的味道。柜台后的工作人员看到这几个超规超重的包裹，皱了皱眉，但还是熟练地贴上邮票，盖上沉重的邮戳。“哐哐”几声，如同给这段漫长的写作旅程盖上了阶段性的封印。收件人：北京朝内大街166号，人民文学出版社，叶冰如编辑。望着邮局工作人员将包裹搬进里间，许愿长长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接下来的几天，是一种混合着疲惫、空虚和隐约期待的空转。直到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书桌上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划破了房间的寂静。
“喂？”许愿拿起听筒。
“许愿！”电话那头传来叶冰如熟悉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纸张翻动和模糊的人语，显然是从嘈杂的编辑部打来的，“稿子收到了！刚拆开！好家伙，你这几大包，差点把传达室老王的腰给闪了！”
许愿笑了，能想象出那场景：“叶老师，辛苦你们了。”
“辛苦？我差点没让你吓出心脏病！”叶冰如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后怕和如释重负，“这都十二月底了！社里年度总结会都开过了！合同上白纸黑字今年要交一部长篇，你倒好，杳无音讯！好几个评审组的都在会上明里暗里嘀咕，说你许大作家架子大，搞特殊化，建议明年调整你的合同待遇，甚至有人嚷嚷要拿掉你的特殊保障！我这压力顶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语速极快，像憋了很久终于找到出口：“全靠我这张老脸，一次次拍胸脯打保票，说许愿不是那样人，肯定是憋个大东西！硬是给压下来了！我可告诉你，为了你这事，我跟老总都争得面红耳赤！” 她的声音里透着不容错辨的维护和一丝筋疲力尽。
许愿握着听筒，心里泛起暖意和歉疚：“叶老师，实在对不住，让您为难了。这部书写得确实比预想的要慢，要查的资料太多，人物线索也杂……”
“行了行了，稿子我粗略翻了一下，”叶冰如打断他，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丝职业编辑的兴奋，“《南渡北归》……这名儿起得就好！气魄大！写知识分子抗战流亡，学术救国，这题材抓得准！文笔还是你那味儿，沉得住气，细节扎实，时代感扑面而来！好！真好！没让我白顶着雷等你！”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肯定和发现佳作般的喜悦。
“您过奖了，能入您的眼就好。”许愿松了口气。
“入眼？何止入眼！”叶冰如声音又扬起来，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明天！明天社里正好开重点稿评审会，我直接给你拿到会上去！让那帮瞎嚷嚷的人瞧瞧！这分量，这质量，值不值得等！完了我再亲自跑一趟北京作协，给那几个老是说酸话的‘评论家’看看！让他们把嘴里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调调收起来！咱用稿子说话！”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护犊子般的强硬和自豪。
但紧接着，她的语气又回归到职业性的严谨：“不过许愿，社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再好的稿子，该走的三审流程一步不能少，评审组的意见也得听。你这本大部头，估计得折腾一阵子。你安心等信儿吧，放心，有我盯着，出不了岔子，也不会故意拖你，快的话，年前怎么也能有个初步说法。”
“我明白，流程当然要走的，不急这几天。一切就拜托叶老师了。”许愿连忙说。
“谢什么，分内的事。”叶冰如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真要谢我啊，明年开春就麻利儿动笔，早点交稿，别再拖到年根儿底下让你叶姐我玩儿心跳了！我这把老骨头，可再经不起这么折腾了！血压都让你气高了好几回！”
许愿眼前仿佛浮现出叶冰如揉着太阳穴、对着堆积如山的稿件和难缠的评审委员们据理力争的样子，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赶紧保证：“一定一定！这次绝对吸取教训！87年我开年就写，先给您攒个几十万字压压惊！”
“嗬！口气不小！”叶冰如在电话那头笑了，“行，我可等着你这几十万字‘压惊’了！” 她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还有个事。你这批稿费数额大，走流程审批需要点时间，财务那边算了算，估计得跟明年一月份给你拨的那笔5000块钱年度差旅资料补贴一块儿发放了，也省得折腾两遍。我盯着，到时候一分不会少你的。”
“哎哟，那太谢谢叶老师了！让您费心了！”许愿连忙道谢。这无疑是叶冰如特意为他争取的便利，避免了年底繁琐的单独请款手续。
“行了，电话费贵着呢，不跟你扯了。我这儿还有一摞稿子等着看。”叶冰如雷厉风行地准备结束通话，“稿子的事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你自己也好好歇几天，缓缓神儿！听见没？”
“听见了，谢谢叶老师。”
“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