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月28日，春节。
许愿家龚雪系着围裙，正弯腰往暖气管上搭儿子许多鱼尿湿的小棉裤，动作麻利。三岁零四个月的小鱼儿，穿着厚厚的开裆棉裤，像个圆滚滚的棉花包，正吭哧吭哧地试图把一只木头小鸭子塞进玩具卡车底下，小脸憋得通红。
许愿提前几天就把儿子从老丈母家接了回来。此刻，他披着旧棉袄，坐在书房门口的小马扎上，
他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刚划拉出来的几个幼儿园名字。
“哎，我说，开春了，小鱼儿这幼儿园，得定下来了。”
龚雪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我妈昨儿还打电话念叨呢，说她们街道那个第一幼儿园，新换了批玩具，阿姨也耐心，离她家就隔条胡同，抬脚就到。她还能顺道帮着接送，盯着点儿吃饭。”
许愿皱着眉，用铅笔头在那张纸上点了点：“第一幼儿园是不错。可我这几天去转了转，咱旁边这市委机关幼儿园，条件好像更好点儿。操场大，还有个小游泳池，夏天能扑腾水。我算过了，我上午写作，下午三四点就能溜达过去接他，不耽误。”
“你接？”龚雪瞥了他一眼，嘴角带着笑，话却直戳要害，“你那个钟点，写顺了天塌下来都不管，写卡住了满院子转磨。指望你准时接孩子？回头全幼儿园就剩小鱼儿一个抱着栏杆哭，你忍心？”
许愿被噎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话没错。写作这事，没个准点。灵感来了，废寝忘食；写不顺时，心烦意乱，确实很难保证每天雷打不动四点出现在幼儿园门口。
龚雪就着壶里的热水，给许愿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兑了杯温水，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拍板意味：“你就踏实写你的小说。带孩子这事儿，有我和我妈呢。我妈身体还硬朗，也乐意管。第一幼儿园就挺好，阿姨知根知底，吃得好坏、磕了碰了，我妈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你呀，就别跟着瞎操这份心了。把你小说里的事儿琢磨明白就行。”
她顿了顿，看着院子里还在跟小鸭子较劲的儿子，眼神柔软：“小鱼儿也该过过集体生活了，不能老圈在家里。跟同龄孩子玩玩，学学规矩，挺好。”
许愿看着妻子脸庞，利落、坚定，把家里家外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他心头那点犹豫和微妙的、想更多参与儿子成长的执念，在这份实在的安排面前，悄然消散了。他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喝了一口，咂咂嘴：“行，听你的。那就第一幼儿园。”
事情就这么定了。
年节的热闹很快过去。
到了三月一日，开春的头一个星期一，许多鱼小朋友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社会化历程，开始了。
一大早，龚雪就给儿子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海军蓝小翻领外套和深色裤子，脚上是白袜子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小家伙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有点哼哼唧唧的不情愿，小嘴撅着。
“乖鱼儿，今天去幼儿园，好多新玩具，还有好多小朋友一起玩。”龚雪蹲着，耐心地给他扣扣子。
“不去……要在家……玩卡车……”小鱼儿扭着身子。
许愿放下钢笔，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个新买的铁皮发条青蛙，蹲下来：“看，小鱼儿，青蛙跳！带到幼儿园，给小朋友看看，好不好？”
新玩具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这时，院门响了，龚母也特意赶了过来。老太太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色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是既心疼又期待的表情：“哎哟，我的大外孙，今天要上学堂啦！走，姥姥送你去！”
于是，出征的队伍组成了。龚雪牵着儿子一只手，龚母牵着另一只，许愿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新买的小书包，里面装着备用衣裤、手帕和那个铁皮青蛙。
第一幼儿园不远，果然就隔了一条胡同。红砖围墙，铁栅栏门，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家长和孩子。哭闹声、叮嘱声、阿姨们招呼的声音响成一片。许多鱼看着这阵势，小嘴一瘪，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来，死死攥着妈妈和姥姥的手不放开。
一个面容和蔼、系着白围裙的阿姨迎上来：“是许多鱼小朋友吧？来，阿姨抱抱，咱们班有小滑梯哦！”
龚母赶紧把手里拎着的一网兜苹果塞给阿姨：“王老师，孩子小，劳您多费心！”
龚雪也弯下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鱼儿乖，听老师话，妈妈下午第一个来接你。”
许愿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儿子被老师半哄半抱地接过去，那小身影融进一群同样懵懂忐忑的小不点里，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有点空落落的。他看见儿子回头找他们，眼圈红红的，但没大哭出来，只是小声抽噎着，被老师牵着手走进了那扇挂着彩色风铃的玻璃门。
龚母站在门口，踮着脚又张望了一会儿，才叹口气，转过身，眼圈也有些红，却笑着对龚雪说：“行了，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回吧，下晌我早点来接。”
龚雪点点头，挽住母亲的胳膊，又回头看了一眼幼儿园，眼神里有母亲的牵挂，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她对许愿说：“行了，任务完成。你回去爬你的格子吧。我也得回学校了，下午还有课。”
把母亲送回家后，龚雪便径直去了上海戏剧学院。她如今已是表演系的副教授，主讲戏剧理论和台词课。安静的家里，又只剩下许愿一人。
许愿在书房里坐了很久，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笔尖悬在稿纸上，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儿子红着眼圈被牵进幼儿园大门的样子。
他索性放下笔，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只小鸭子，握在手里。木头的质感温润，似乎还残留着小手的热度。他仿佛看到不久后的某一天，儿子会背着小小的书包，叽叽喳喳地跟他讲幼儿园的新朋友、新游戏，会唱新学的儿歌，会带着一身泥土和汗水跑回家，像一头撒欢的小兽。
一种全新的、混合着些许怅惘但更多是期待的平静感，慢慢笼罩了他。孩子就像雏鸟，终要离巢，扑棱着翅膀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而父母能做的，就是守护好这个巢，给予他飞翔的勇气和力量。
他深吸一口带着早春气息的空气，转身回到书房，重新拿起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