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老式挂钟的钟摆,在人民文学后楼招待所那间朝北的小屋里,不疾不徐地晃荡着。窗玻璃上凝了又化、化了又凝的冰花,是时间走过的印记。1978年的尾巴,就在许愿笔尖连绵不断的“沙沙”声里,悄然滑过。
《钟鼓楼》的故事,在稿纸上一点点铺展、丰盈。薛家四合院的清晨烟火,左邻右舍的鸡毛蒜皮,钟鼓楼下小人物在时代浪潮里的沉浮悲欢……许愿写得慢,写得细。他不再像初来时那样带着紧迫的抄写感,而是真正沉浸进去,像一个匠人细细打磨着每一块砖瓦、每一片青苔。叶冰如隔三差五来取走一部分誊写好的稿子,每次都不多言,只是眼神里的期许越来越重。她带回的,除了食堂特意留的、用油纸包好的还温热的包子或馒头,有时还会有一小罐编辑部发的橘子罐头或几颗稀罕的奶糖,算是给这清苦写作生活的慰藉。
招待所食堂的大锅饭依旧是白菜、萝卜、土豆轮番上阵,偶尔飘点肉末星子。许愿吃得简单,心思全在那方寸稿纸上。存款折子上那个令人安心的数字,让他彻底摆脱了生计的焦虑,得以完全沉浸于文字构筑的世界。他偶尔在傍晚时分,会裹紧棉袄,沿着胡同慢慢溜达一圈。
1979年的元旦,在无声无息中到来。没有喧嚣的庆祝,只有招待所门上贴了一张崭新的红纸,用毛笔写着“欢度元旦”。许愿在食堂吃了一顿加了肉的饺子,算是过了年。窗外,零星的爆竹声在空旷的寒夜里显得格外遥远。
一月中旬,北风愈发凛冽,刮得窗户框子呜呜作响。一个普通的下午,叶冰如没有像往常那样只带点吃的,而是捧着一个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的、沉甸甸的长方体,几乎是冲进了许愿的房间。她脸上泛着红光,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呼吸都带着点急促。
“小许!快!快看!”她声音里的兴奋压都压不住,小心翼翼地把那包裹放在桌上,一层层揭开牛皮纸。
深蓝色的封套露了出来,简洁、冷峻,带着一种宇宙深空的神秘感。封面上方,一颗巨大的、有着三颗光点的星球占据了视觉中心,下方是几个简洁有力的白色仿宋体大字:
《三体 1:地球往事》
许愿 着
许愿的心,轻轻一跳。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而微凉的封面。翻开扉页,铅印的墨香扑鼻而来。目录页上,“疯狂年代”、“寂静的春天”、“红岸基地”、“三体游戏”、“宇宙闪烁”……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标题,此刻以实体的形式呈现在眼前。他的目光落在版权页上,印数一栏清晰地印着:首印:200,000册。
“二十万!”叶冰如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总拍板定的!说你这《三体》在杂志上连载反响就够吓人了,单行本肯定行!可谁也没想到……敢定这个数!”她激动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小许,你这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啊?星星?宇宙?外星人?这……这简直……”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超越时代想象力的作品所带来的震撼冲击力。
许愿只是摩挲着书页,感受着纸张的纹理。二十万册,在这个年代,对于一个新人作者、一部科幻小说,无异于一场豪赌。他知道,这赌局,他赢了第一步。
“谢谢叶老师。”他抬起头,声音平静,但眼底深处有暗流涌动。
“谢我做什么!”叶冰如连连摆手,“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回,你这光可太亮了!”她拿起另一本书,“喏,这本是你的样书,收好。等着吧,很快就有消息了!”
叶冰如的“很快”并非虚言。《三体1:地球往事》甫一上市,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它引发的波澜,远超之前的《牧马人》。如果说《牧马人》以其质朴的情感和对伤痕的抚慰打动了人心,那么《三体》则以其恢弘的宇宙图景、冷酷的文明法则和深刻的人性拷问,直接撕裂了人们惯常的思维边界。
最初的涟漪是从各大城市的科技工作者群体中漾开的。中科院物理所、计算所、各大学的物理系、天文系……那些习惯于在实验室和公式中打转的知识分子们,第一次在一部小说里看到了对基础物理理论如此大胆而严谨的推演,看到了对科学伦理如此尖锐的叩问。办公室、实验室、食堂里,关于“智子”、“三体运动”、“黑暗森林法则”的争论此起彼伏。有人拍案叫绝,称之为“思想的核爆”;有人眉头紧锁,觉得过于悲观和离奇;更多的人则陷入深深的震撼和思索。科学画报、自然辩证法通讯等专业期刊的编辑部,开始收到雪花般的读者来信,询问小说中提及的科学概念,探讨其现实意义。这股风潮很快从科学界蔓延到了思想活跃的大学生群体中。
二月,《三体2:黑暗森林》如期而至。墨绿色的封面比第一部更深沉,如同宇宙本身不可测度的幽暗。首印量直接跳到了300,000册。这一次,引发的震动更加剧烈。
“黑暗森林法则”——“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这段冰冷如宇宙法则般的论述,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无数读者的认知穹顶。它不再是单纯的科幻奇想,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文明竞争、国际关系甚至人性深处那赤裸裸的生存恐惧。
报纸副刊开始出现评论文章。措辞谨慎,但字里行间难掩激赏。《光明日报》一篇署名“星河”的评论写道:“《黑暗森林》以其惊人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冷酷而逻辑自洽的宇宙社会图景。它迫使我们思考:在浩瀚宇宙中,人类文明的位置究竟何在?我们引以为傲的科技与道德,在更高的尺度下,是否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已不仅仅是文学评论,更像是一场思想的启蒙风暴。
许愿在招待所的日子,不再那么平静。叶冰如来的次数明显增多,带来的不仅是稿费通知单(《地球往事》的稿费结算单上,印数稿酬一栏的数字让叶冰如的手又抖了一次),还有各种信件。开始是出版社转来的读者来信,后来是一些报纸杂志的采访请求函,甚至还有几封盖着某某大学、某某研究所公章的邀请函,想请“许愿同志”去做讲座或交流。叶冰如都谨慎地替他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