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粘杆处内部会商，研判太子动向
西城羊肉胡同深处，那家永不挂幌子的酱菜铺后院，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墨苏跟着竹青穿过三道门，每过一道，就有暗桩从阴影中现身，验过竹青的腰牌后才无声退开。最后一道是扇锈迹斑斑的铸铁门，竹青用三长两短的节奏叩击，门从内侧打开，一股混杂着霉味、药味与血腥气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地窖不大，四壁却挂满了羊皮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石青、藤黄标记着各皇子党羽的势力范围。红色是太子党，紫色是八爷党，黑色是四爷党自己的布置，而金色——那是御前暗探的势力，如蛛网般盘亘在每一色之上。一盏琉璃罩灯悬在顶上，灯火被调得极暗，只能照亮圆桌周围三尺见方。桌边已坐着三人，见竹青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如刀，在墨苏身上剜了一圈。
寒砚，竹青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带着闷响，这三位是西区的总执事。代号老刀，负责渗透；朱砂，专司伪造；铁蒺藜，管清理。
墨苏一一躬身行礼。老刀是个五十余岁的账房先生模样，十指焦黄，是常年熏染石黄颜料的结果，他正用一把小锉刀修指甲，眼神却没离开墨苏的袖口——那里沾着一小点窑洞里的红泥。朱砂是个女子，三十出头，面容平庸得让人过目即忘，手指却异常灵巧，正在灯下用狼毫笔修补一幅《清明上河图》的仿品，笔触行云流水，连绢布的经纬都伪造得一丝不差。铁蒺藜最年轻，二十七八岁，一身短打，腰间缠着软剑，脚踝上套着铁环，走起路来却毫无声息，他的左手小指断了半截，切口整齐，是被人用快刀削掉的。
说说吧，竹青在首位坐下，示意墨苏开口，你破译的那封信。
墨苏没有立刻复述内容，而是先将破译过程详细道来：从梅花印记的识别，到易数偏移的计算，再到澄心堂纸的辨认。他一边说，一边留意三人的反应。老刀的锉刀停了，朱砂的笔尖一顿，在仿品上留下一个极细微的墨点，铁蒺藜的右手则悄然摸向腰间。
索额图……老刀喃喃道，锉刀在指甲上划出一道白痕，这老鬼死了八年，还有人打他的旗号。
未必是旗号，朱砂放下笔，从桌下取出一个木盒，里面装满了各式印信，索额图死前，东宫殿下的奶公凌普曾为他刻过一方私印，这印没上缴，还在凌普手里。信上若真是索额图的印，那凌普就是太子党的死士。
也可能是潜龙阁伪造，铁蒺藜冷笑，声音像铁器刮过瓷面，他们的朱砂印泥里掺了西域的不变色，能仿出十年前的旧印痕。这信若真是八爷党伪造的，就是要引我们怀疑太子，再让我们去查凌普，最后坐实我们干预内务府的罪名。
墨苏垂首听着，心中雪亮。这三人各执一词，实则是在试探竹青的态度，也在试探他这个新晋升的小鱼，是否值得信任。谍报机构里，没有相信，只有验证。
竹青沉默良久，手指在桌上轻叩，节奏是《将军令》的鼓点。这是粘杆处内部的暗号，表示最高级别警戒。三人立刻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真假不论，竹青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只按最坏的打算。若太子复立是圣意，那我们推动此事，反而顺了圣心。但若太子党借此反扑，我们需提前在三爷、八爷那边埋下钉子。他看向墨苏，寒砚，你这次立了大功，但接下来更险。三爷那边编书的人脉网，你必须在一月之内摸清楚。太子若复立，第一个要除的就是这些掌握舆论的文人。
墨苏躬身领命，心中却泛起苦涩。一月之内摸清华书局人脉，这意味着他要深入三爷党的核心，每一步都可能被三爷的清客们识破。这些文人最擅察言观色，一个眼神不对，就能猜出你的底细。
竹青从怀里取出一块铜牌，一寸见方，上面铸着一个字，背面是云纹与刀锋交错的图案。他将铜牌放在桌上，推至墨苏面前：这是中层谍者的信物。从今天起，你可以调动西城三个情报点：翰墨斋、醉仙楼、棺材铺。但记住，他眼神如刀，一字一顿，铜牌能给你便利，也能让你死得更快。
墨苏双手接过铜牌，入手沉重，约莫三两重，是精铜混着玄铁铸成，边缘锋利如刃。他知道，这块牌子代表着信任，也代表着从此他不再是外围的小鱼，而是被正式纳入粘杆处的利齿之中。但同时，这块牌子也意味着他进入了更多势力的必杀名单。
上次你水上遁逃，潜龙阁已发出青萍追杀令，赏金三千两。竹青又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现在的命，比西区任何一个暗桩都值钱。
墨苏握紧了铜牌，感受着上面冰凉的纹理。他想起父亲当年是否也拿过类似的令牌，最终却身败名裂。他低声问，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显露出压抑的悲愤，又不至于失态：若有一日，我发现父案与粘杆处有关……
话未说完，铁蒺藜的软剑已无声无息地缠上他的脖颈，剑锋冰冷，只要轻轻一带，就能割断喉管。竹青却摆摆手，铁蒺藜的剑瞬间撤回，仿佛从未出手。
那就等到你有资格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竹青打断他，语气里没有威胁，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现在，活着才是你唯一的任务。他顿了顿，从桌下抽出一份宗卷，扔给墨苏，这是你父亲案子的简略。看完后，烧了。
墨苏颤抖着接过，宗卷很薄，只有三页。第一页写着：康熙三十九年，御史墨云海弹劾江宁织造曹寅侵吞库银八万两，证据：账册三本，证人七名。结果：墨云海以诬告罪革职，流放宁古塔，途中病故。第二页是曹寅的势力关系图，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墨苏看见了四贝勒胤禛——曹寅曾借内务府采买之名，为四爷党提供过三次资金，总计五万两。
第三页是竹青的朱批：四爷有令，墨云海之子可用，但须防其复仇之心。宜以父案为饵，控其心志。
墨苏合上宗卷，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效忠的粘杆处，他视为恩主的四爷党，竟是害死父亲的真凶之一。而他，正在为这个仇人卖命。竹青观察着他的表情，缓缓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吃下这瓶哑药，永远闭嘴。二，继续干，干到你能亲自问四爷的那一天。
一个白瓷瓶被推到墨苏面前，瓶身冰凉，里面液体晃动的声音像死神的絮语。
墨苏抬起头，眼中的仇恨像火，却被强行压成冰。他伸手接过瓷瓶，揣进怀里，声音沙哑却坚定：我选二。
很好。竹青站起身，地窖低矮，他不得不微微弯腰，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寒蝉，你是。他走到墙边，在羊皮地图上，用朱笔在景阳宫的位置画了个圈，太子复立，就在这三日。你盯紧东宫的凌普，他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墨苏退出地窖时，铁蒺藜忽然开口，声音像瓦片刮过：小子，再教你一条规矩。在粘杆处，死人的嘴最牢靠。你父亲当年，就是不够牢靠。
墨苏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将铜牌攥得更紧。铜牌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血渗进云纹里，像一朵初开的红梅。
他走出酱菜铺时，天已完全黑透。雪又开始下，纷纷扬扬，盖住他来时留下的脚印。墨苏没有立刻回羊角灯胡同，而是推着粪车，在雪夜里走了三条街，最后停在父亲当年被羁押的刑部大牢旧址。如今这里已改成粮仓，只有门口那对石狮子还残留着当年的煞气。
他站在石狮下，从怀里掏出那瓶哑药，拧开盖子，将里面的液体缓缓倒在雪地上。液体无色无味，却瞬间腐蚀出一个个小洞，滋滋作响。墨苏看着雪地上的黑洞，轻声道：爹，他们说死人的嘴最牢靠。可我不想死，也不想哑。我想活出一张能说话的嘴，一张能为您喊冤的嘴。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雪夜中逐渐模糊。而在他身后，粮仓的阴影里，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胡同深处。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苏云漪。她穿着一身夜行衣，手里也拿着一块铜牌，上面同样刻着字，只是背面不是云纹，而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寒砚……她轻声念着这个代号，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墨苏，你以为自己进了核心，其实才刚到门口。粘杆处的门，有四重，你这才第二重。
她没追上去，而是走向另一个方向——八爷党的潜龙阁驻地。今夜，她要将墨苏晋升的消息传出去，还要添上一句：此人可用，但需防其反水。
雪越下越大，将京城染成一片素白。但在这素白之下，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墨苏的铜牌在怀中发烫，像在提醒他：从此刻起，他不再是复仇的儿子，不再是抄书的秀才，他只是粘杆处的一柄刀，一柄不知何时会反噬主人的寒砚。
而所有的刀，最终都要见血。要么是敌人的，要么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