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娘夹着酸胀的膀子往新渠口蹭。
茅坑太远，新水沟边那堆乱草窠子正合用。
解了绑腰的烂布条带子，她忽地瞧见渠底石窝窝里浮出两点墨——像是两条吊死鬼的眼珠。
“啥腌臜！”
老娘裤腰还敞着就跺脚骂：“偷老娘尿臊水也……”
骂声里石窝边青苔缝上那点湿泥像虫扭了扭。
等光着脚丫子踹水窝子时，渠底墨点子早化了。
她后脖梗的汗毛却跟锥子似的全竖了起来！
夜半尿意比石头还沉，坠得张大娘小腹酸胀。她摸索着从草铺窝里支棱起身，轻手轻脚拨开挡门那块湿漉漉的破草帘子。外头黑得实心，只有风刮过废墟窟窿的呜咽。新挖的水渠离这片搭窝棚的破墙残垣不远，渠口边上草深，正好方便，省得跑远撞见起夜的男人。
寒浸浸的湿气往骨头缝里钻。她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板子，深一脚浅一脚往渠口那片晃动的蒿草影子里挪。裤腰上那根快磨烂的破布条子松垮垮耷拉着。
渠水在脚下无声淌过。新砌的石头水埂边角还湿漉漉挂着碎泥草根。她在沟埂边寻了个浅点的水窝子，左右扒拉下草稞子准备蹲下。
就是解裤腰带的刹那——
眼角瞥见渠埂下方一块凹进去的石头小浅窝。
月光给石窝里那点没流走、凝着的死水皮儿镀了层冷惨惨的白。皮儿上晃晃悠悠，浮着两小点。绿豆大小。墨汁一样浓稠的乌黑珠子。
黑的瘆人，纹丝不动钉在晃着月光的冷白水皮上。像两条刚从阴沟里扒出来的水蛭眼珠，死沉沉地嵌在那儿，吸食着活气。
“哎呦喂——！”一股子寒气顶开天灵盖！张大娘一个激灵缩住了要解开裤腰的手指头！尿意吓回去大半，心口突突猛跳！“哪……哪来的腌臜东西？！敢……敢在老娘尿坛子里下蛆？！”
本能压过了龙先生“肃静”的嘱咐。活了几十年，骂架的本事刻在骨头里。她敞着半开的裤腰，指着那块石窝子就开骂，嗓门压不住地劈开死寂的夜：“黑肠烂肺没脸的腌臜货！偷个水也罢了！往人家撒尿的地儿扔黑泥蛋！长没长眼珠子？饿死鬼托生的埋汰玩意儿？！”
死寂。
只有她破锣嗓子砸在石窝子上的回音。草叶子摇都不摇一下。
石窝子水皮上那两点墨黑……好像……还是那么钉着。
可就在张大娘骂完了最后一嗓子，叉腰喘粗气瞪着的当口——
墨黑珠子旁边那片水皮上，不知啥时候，沾上来半片指甲盖大小的……湿泥痕！
那湿泥痕颜色灰得发乌。怪就怪在它边缘湿漉漉的，却偏偏在紧挨着那水皮的位置扭起了一道细微的褶皱。像是一条刚被踩死、还黏在泥上的蚯蚓头子，临死前还挣命拱了拱！
不是风吹水皱！
龙先生画符钉板子时絮叨的几句话在她脑壳里劈了个雷：“……画上鸡血的符片自个儿突然裂开了缝儿……嚎！往死里嚎……”
裂……裂了？！
“……”张大娘喉咙里的叫骂嘎的一下锁死。一股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寒气顺着脊椎骨爬上了头皮！她猛地一哆嗦！
也不管裤腰带掉没掉，张大娘两只枯树皮似的光脚板狠狠蹬开脚下烂泥碎石！一脚踩到水窝边的青石沿子上！探着身子朝石窝子里那两汪墨汁珠子狠命踹下去！
哗啦！
水窝子被她蹬得溅起来！冷冰冰的水点子甩了一裤腿！
水窝子晃得厉害，那两点黑珠子在水皮上颠散了！像是墨汁滴进了水里，一下子晕开了！黏腻的浓黑无声无息散开，在水底下融开一层薄到看不清的灰雾！眨眼就消……不对！不是消失！是化了！
那层灰雾融进冷亮的水皮底下，跟没来过似的，除了水皮仿佛比刚才浑浊了一丁点，就剩下青石沿子上沾了水的苔藓缝里，留下几点极其细微的、针尖大小、不凑近了细看根本瞧不见的……淡灰色粉末粒！
“……水……”张大娘光脚底板猛地搓在湿滑的青苔上，拔凉拔凉的苔藓贴脚心的腻歪混着那股子说不清、但让她后脖子汗毛倒竖的寒气直冲天灵盖！
脚底板又冷又粘！一股子比刚才更浓、压都压不住的铁腥锈味混合着草根底下捂烂了的土腥气……她猛地抽了抽鼻子！
刚才踹水窝子搅动起来的那股子怪气儿……
不对！
龙先生引来的水……明明是带着点石头缝凉气的清甜味儿！连刚生的娃喝了都不拉肚！现下……这股铁锈混烂泥的腥……哪来的？！和前两天二牛那傻憨憨说的“死耗子又带铁锈腥”的鬼话……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蛇信子猛地舔上她后脊梁！
“哐当！”
她那敞开的裤腰整个滑落到脚脖子。光脚板被裤腿绊了一下，整个干瘦的身子猛一个趔趄，要不是手快撑住了水埂边滑溜溜的湿石头，差点一头栽进渠里！
冷汗刷地糊了一脸！
尿……尿不尿还有个屁要紧！
她像被滚油泼了腚的老母鸡！提着滑到脚面的破裤子，踩着冰碴子一样刺脚的碎石烂泥草根子，玩命朝远处那一星微弱的油灯光亮——龙先生栖身的破土屋方向扑腾过去！
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烂泥糊了半身子。她顾不得了！
喉咙扯破了声带！嘶哑的哭嚎在死寂的夜里炸开：
“祸水！龙……龙先生啊！祸水！祸水淌到清水渠眼儿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