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破旧火箭”酒馆像是“尘埃之星”这颗混乱星球上一个溃烂的脓包，挤在肮脏的金属建筑群深处。锈迹斑斑的墙壁上满是各种意义的涂鸦和弹孔，空气中永远混杂着劣质合成燃料的刺鼻味、过期酒精的酸腐气、以及来自不同星系种族身上千奇百怪的体味，浓烈得几乎能凝成实质。
缺了门牙、满脸褶子的老说书人，又跳上了那张摇摇晃晃的金属破桌。他穿着件油光锃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压力服，一只脚上的磁力靴还失了效，让他站得有些歪斜。但这并不妨碍他唾沫横飞，用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的破锣嗓子，试图压过酒馆里的喧嚣。
“……都给老子安静点！听好了！今天不讲那些狗屁倒灶的悬赏令！”老瘸子用力拍着手里当惊堂木用的生锈齿轮，发出“哐哐”的噪音，“今天，老子给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开开眼，讲讲真正的宇宙传奇——‘虚空剑尊’陈凡，单枪匹马，干爆‘园丁’主脑的故事！”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嘘声、口哨和醉醺醺的叫骂。
“老瘸子，又他妈开始编了！”
“陈凡？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有‘血狼’佣兵团的老大能打吗？人家昨天刚端了黑蛇帮的老巢！”
一个身高近三米、浑身覆盖着粗糙金属甲壳的壮汉，瓮声瓮气地吼道，随手将空了的能量液罐捏成一团废铁。
老瘸子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挥舞着干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臂：“放你娘的星际屁！‘血狼’？在剑尊面前就是条没断奶的狗崽子！知道‘园丁’主脑是啥不？一颗活着的钢铁星球！它手下的毁灭使者，比你们这帮杂碎见过的星星还多！”
他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努力挺起干瘪的胸膛，仿佛自己也成了故事里的一部分：“那时候，联军的舰队都快被打成宇宙垃圾了！到处都是爆炸，到处都是死人！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完蛋操了，准备去见祖宗的时候！他来了！陈凡剑尊！脚踏星光，就跟神仙下凡一样！”
老瘸子模仿着挥剑的动作，身体夸张地后仰，差点从桌子上栽下去：“只见他，举起那把传说中的星辰剑！喝——呀！一剑！就他妈的一剑！光芒比恒星还耀眼！什么狗屁毁灭使者，什么无敌护盾，在那一剑面前，全成了纸糊的！唰啦一下，连同那比星球还大的主脑，直接被劈成了两半！轰隆隆隆——炸了！那烟花，啧啧，照亮了半个宇宙！”
酒客们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喧哗。有人被这离谱的吹嘘逗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大叫；也有人虽然不信，却被那粗野而充满生命力的讲述吸引，跟着起哄。真相在这里毫无意义，刺激和宣泄才是硬道理。
喧闹的角落里，最阴暗的位置，一个身影独自坐着，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
她披着一件陈旧得看不出原色的灰色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而略显苍白的下颌，以及一双紧抿着、缺乏血色的薄唇。面前粗糙的金属桌面上，放着一杯几乎满溢的、泛着诡异荧光的廉价合成酒，液体粘稠，散发着甜腻到令人不适的气味。她似乎点了之后，就再未碰过。
斗篷下，她的身体坐得笔直，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疲惫。仿佛这具躯壳只是勉强支撑在这里，内在早已被掏空。日复一日，她在这颗混乱的星球上醒来，凭借某种烙印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和零碎模糊的生存技巧，像幽魂一样游荡，挣扎求生。记忆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浓雾，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她抓不住任何坚实的东西。
直到——
“陈凡剑尊……”老瘸子那嘶哑的嗓音，如同生锈的锯子，再次狠狠锯过酒馆嘈杂的空气，也锯过了她死寂的脑海。
“哐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喧嚣中的脆响。
是她握着金属酒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指尖与冰冷的杯壁碰撞发出的声音。杯中那荧绿的粘稠液体猛地晃荡，溅出几滴，落在积满油污、刻着无数划痕的桌面上，像几滴诡异的眼泪。
兜帽下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
……陈凡？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毫无征兆劈开浓雾的闪电，又像是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空洞、麻木的意识深处，激起了一圈清晰而尖锐的涟漪。
不是熟悉的暖意，不是明确的记忆碎片。而是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东西。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日复一日的浑噩，带来一阵尖锐的、让她几乎想要蜷缩起来的刺痛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收缩，再放开，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悸动。
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腕。隔着粗糙的斗篷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手腕上那个坚硬物体的轮廓——一个她自醒来就戴在那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取下、甚至不知其来历的玉镯。镯子上刻着流云般的纹样，此刻，那玉镯紧贴着她的皮肤，竟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温热感！
这温热，与她听到那个名字时的心悸，诡异地重合了。
她试图集中精神，像潜水者努力向黑暗的海底深处探寻，想要抓住那瞬间闪过的涟漪。可脑海深处依旧是一片冰冷的空白和迷雾。只有那尖锐的刺痛感和手腕上莫名的温热，如此真实地提醒着她，刚才那瞬间的异样，并非幻觉。
老瘸子还在台上口若悬河，将“陈凡剑尊”的事迹吹得天花乱坠，什么拳打星际巨兽，脚踢深渊恶魔，故事越来越离谱，却让酒馆的气氛更加狂热。
“……后来啊，剑尊大人功成名就，觉得这宇宙没啥挑战了，就一个人，一把剑，朝着谁也没去过的星海深处走了！那才叫潇洒！那才叫活法！”老瘸子以一句充满向往的感叹作为收尾，又引来一片唏嘘和嘈杂的议论。
赌桌旁的叫骂声更响了，有人因为输了钱开始砸东西，酒保骂咧咧地掏出电击棒。整个酒馆就像一个即将沸腾的压力锅，混乱而危险。
斗篷下的女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酒杯的手。指尖一片冰凉，甚至有些麻木。她低头，看着桌上那滩溅出的荧光酒液，眼神依旧空洞，但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苏醒。
她在这里多久了？不记得了。时间在这颗星球上毫无意义。只有生存，麻木的，本能般的生存。直到此刻，这个陌生的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笨拙地、却异常坚定地，插进了她记忆铁门上那把锈死的锁孔。虽然还无法拧动，但那冰冷的触感，无比真实。
她需要……知道更多。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点星火，微弱，却带着明确的方向。
女子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动作轻灵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吧台后面，那个一直用独眼默默擦拭杯子的老酒保，浑浊的眼珠似乎向她这边转动了一下。
几枚最基础的、边缘都有些磨损的能量币，被轻轻放在桌角，与那杯未曾动过的诡异液体形成沉默的交易。她没有再看酒馆里的任何混乱，只是拉紧了斗篷的领口，将那张隐藏在阴影下的脸藏得更深，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向酒馆那扇用废弃飞船舱门改造的、吱呀作响的出口。
“吱嘎——”
推开沉重的舱门，外面是“尘埃之星”永恒的、令人压抑的黄昏景象。两颗步入衰亡期的恒星，有气无力地悬挂在橘红色的、布满尘埃的天幕上，将大地、建筑、以及来往行人都染上一种病态而不祥的光泽。干燥、带着金属碎屑的风永不停歇地吹拂着，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脸上身上，微微刺痛。
她停在酒馆门口狭窄的檐下，微微仰起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望向天空。
橘红色的天幕之上，是更深邃、更无垠的黑暗宇宙。点点星辰冰冷地闪烁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灯火。
老瘸子口中那个波澜壮阔的、属于英雄和传说的世界，那个名为“陈凡”的身影最终消失的方向，就在那片星辰大海的深处吗？
而她……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个肮脏、混乱、被遗忘的边缘角落？
手腕上这无法取下的玉镯，那个听到就会心悸的名字……这两者之间，到底藏着怎样一段被迷雾笼罩的过往？
一种复杂的、陌生的情绪，如同暗流，第一次如此汹涌地在她空洞的心底翻腾起来。不再是纯粹的麻木和迷茫，而是混杂着一丝尖锐的刺痛，一丝深埋的、带着苦涩的悲伤，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如同种子破土般无法忽视的……渴望？
对什么的渴望？对真相？对过去？还是对……那个名字所代表的、遥远星空之外的世界？
她站在风沙中，站了很久。斗篷的下摆在干燥的热风中猎猎作响。直到天幕的橘红色渐渐被更深的墨蓝侵蚀，直到两颗衰败的恒星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
最终，她深深地、似乎想要将这片污浊天空印入脑海般，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然后收回了目光。拉紧兜帽，将清丽却写满迷茫与初生困惑的脸庞重新藏进阴影深处。
她迈开脚步，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带着一种刚刚萌芽的、微弱却坚定的意向，沉默地汇入了这颗边缘星球夜晚来临前更加混乱而危险的人流之中。
星空在上方沉默地注视着，仿佛亘古不变。但某些沉睡的弦，已被遥远的回响悄然拨动，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微弱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