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御湖的水汽和草木的清香，拂过靖王府新栽的翠竹，发出沙沙的轻响。今日的靖王府，较之平日更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热闹与喜气。廊下悬挂起了崭新的宫灯，虽未到点燃的时辰，但那大红的绸缎与流苏，已足够渲染出喜庆的氛围。仆从们往来穿梭，脚步轻快，脸上都带着笑意，因为今日是他们的主子，七皇子萧战的生辰。
依照宫中惯例，皇子生辰并非整寿，一般只在宫中设个小宴，由皇帝、太后赏赐些物件便算过了。但萧战今年不同，他新近获封靖王，又因太庙护驾、协助清查内奸等事，风头正劲，加之皇帝对他明显越发看重，这生辰便也办得比往年隆重几分。上午已在宫中领了赏赐，接受了父皇和太后的勉励，下午回到王府，便是属于他自己的、更为轻松自在的时光。
王府花厅内，已然摆开了几桌席面，受邀前来庆贺的多是些与萧战交好的宗室子弟、年轻将领，以及如李凤瑶这般身份特殊、又与他关系密切之人。席间推杯换盏，笑语喧哗，气氛热烈。萧战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蟠龙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英气勃勃。他穿梭于席间，接受着众人的恭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只是那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相对安静角落里的那道月白色身影。
李凤瑶并不喜欢这等过于喧闹的场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却并未动几筷。她看着被众人簇拥、笑容灿烂的萧战，眼神平静，唇角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弧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是献礼的环节。宗室子弟们送上的是玉器古玩，年轻将领们献上的是宝弓良驹，皆是价值不菲、符合他们身份的好东西。萧战一一谢过，笑容得体，却并未见多少特别的惊喜。
待到众人礼毕，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李凤瑶身上。谁都知道，这位李奉仪在七殿下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都好奇她会送出怎样的生辰贺礼。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凤瑶缓缓起身，手中并无锦盒，也无长匣，只是捧着一个用普通青布包裹的、长约三尺有余的物事。那青布略显陈旧，与这满堂华彩格格不入。
萧战的眼睛却瞬间亮了，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李凤瑶的动作。
李凤瑶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青布包裹递了过去，声音依旧是她一贯的清冷，却似乎比平时放缓了些许：“殿下生辰吉乐。仓促之间，别无长物，一点心意，望殿下不弃。”
萧战连忙双手接过，那郑重的模样，仿佛接过的不是一份礼物，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青布上的绳结，一层层掀开那略显粗糙的布料。
终于，里面的物事显露出来。
并非众人猜测的名剑宝刀，也不是什么奇巧物件，赫然是一柄木剑。
剑长三尺二寸，剑身是以一块质地细密、纹理清晰的枣木削制而成，打磨得极其光滑温润，隐隐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剑格（护手）处造型简洁，线条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在那靠近剑格的剑身上，深深地刻着一个笔锋刚劲、棱角分明的字——“战”。
那字刻得极深，笔划间带着一股沙场特有的杀伐锐气，却又每一笔都稳如磐石，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心力，绝非一日之功。
一柄木剑。
在满堂金玉珍宝的映衬下，这柄木剑显得如此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一些宗室子弟眼中已忍不住流露出诧异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唯有那些真正上过战场的年轻将领，目光落在木剑的形制、那个刻字的气韵上时，神色才变得有些凝重。这剑，看似简单，却隐隐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韵味。
萧战却对周遭的目光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手中的木剑吸引了。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光滑的剑身，感受着那细腻的木纹，最后，指尖停留在那个深深刻入木中的“战”字上，反复摩挲。那字迹的每一道转折，每一分力度，都仿佛能透过指尖，直接传递到他心里。
他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在灯下，握着刻刀，一点一点，将这块木头打磨成剑的形状，又是如何凝神静气，将他的名字，如此深刻地烙印其上。这份心意，远比任何金玉珠宝贵重千倍万倍！
“这……这是你亲手做的？”萧战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眼睛亮得惊人。
李凤瑶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手艺粗陋，不及宫中匠人万一。殿下平日练习，用此木剑，不易伤己。待他日……”她顿了顿，目光与萧战灼热的视线相接，声音清晰而坚定，“待他日殿下真正驰骋沙场，执掌千军万马之时，我再为你换一柄，能与你并肩作战、斩将夺旗的真剑。”
她能为他换真剑！这句话里蕴含的信任与期许，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瞬间将萧战的心点燃。他紧紧握住木剑的剑柄，那大小、粗细，竟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握感舒适无比。
“不！一点都不粗陋！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萧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珍视。他握着木剑，爱不释手，当场便忍不住比划了几个基础的动作，虽然依旧显得有些生涩，但那木剑在他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破空之声竟带着几分凌厉。
席间众人见他如此喜爱，那最初的诧异与轻蔑也迅速转化为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有恍然，有羡慕，也有深思。
接下来的宴会，萧战几乎就没让那木剑离过身。与人交谈时，会下意识地用手摩挲剑身；坐下饮酒时，会将木剑小心翼翼地横置于自己膝上；甚至连去更衣，都要特意吩咐贴身太监好生捧着，不得有丝毫磕碰。
他那副将一柄木剑视若瑰宝的模样，惹得几个相熟的宗室子弟忍不住打趣：
“七哥，你这可是得了什么上古神木雕琢的宝剑？瞧你这稀罕劲儿！”
“就是，吃饭睡觉都抱着，莫非这木剑比我们这些兄弟还亲？”
萧战被说得耳根微红，却浑不在意，反而将木剑往怀里紧了紧，理直气壮地反驳：“你们懂什么？这是瑶瑶亲手为我做的！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呢！看到没有？‘战’！这意义能一样吗？”他指着那个刻字，炫耀般地说道，“瑶瑶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比那些冷冰冰的金玉之物，不知强出多少！”
他那副得意又带着点傻气的样子，引得众人一阵哄笑，气氛反而更加融洽热闹。只是那笑声中，多了几分了然与善意。
待到夜幕降临，宾客散尽，喧嚣褪去。王府内恢复了宁静，唯有廊下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萧战的寝殿内，他将那柄木剑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床头触手可及的紫檀木架子上，与皇帝赏赐的玉佩、太后赐下的如意等物并列。那些金玉之物光华灿灿，这柄朴素的木剑置身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仿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力量。
他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侧着身，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静静地看着那柄木剑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临摹着那个“战”字的笔画。
值夜的小太监福德轻手轻脚地进来为他掖被角，见他睁着眼望着木剑出神，忍不住压低声音笑道：“殿下，您还真把这木剑当宝贝供起来啦？”
萧战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带着傻气的笑容，在黑暗中轻声回应，语气里是满满的珍视与欢喜：“这当然是宝贝！天底下独一份的宝贝！是瑶瑶亲手刻的，你瞧那‘战’字，刻得多好看，多有力道！瑶瑶的手，真是巧……”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心满意足的喟叹，终于闭上了眼睛，唇边犹自带着那抹笑意，沉入了拥有“宝贝”的香甜梦乡。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笼罩着那柄承载着别样心意的木剑，也笼罩着少年皇子初尝情愫、珍重万分的心。这一份看似朴拙的礼物，其重量，远非任何世俗珍宝可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