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欢呼如同潮水,汹涌过后,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滩涂。
长安城在短短数日内经历了政权更迭最血腥的洗礼。硝烟尚未散尽,焦糊的气味与浓重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刺鼻而压抑。街道上狼藉一片,倒塌的坊墙、焚毁的车辆、散落的兵器和旗帜,以及那最触目惊心的——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首。秦军士卒正在默默清理战场,将同胞的遗体小心抬走,将敌军的尸体堆叠起来准备焚化,以免滋生瘟疫。偶尔还有零星的抵抗和搜捕负隅顽抗者的喊杀声从城市的某个角落传来,但大局已定。
苻坚行走在通往未央宫的主街上,靴底沾染了暗红的泥泞。两侧是残破的民居,偶尔有胆大的百姓从门缝里惊恐地窥视着这支得胜之师,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茫然,还有一丝极细微的、对于结束战乱的期盼。这种眼神,像针一样刺穿着苻坚现代人的灵魂。战争的荣耀属于史书和将军,而它的残酷,则毫无保留地倾泻给了这些最底层的生灵。
他强压下心头的沉重,面容沉静如水。此刻,他必须是那个冷酷又仁慈的帝王,是秩序的恢复者,而非伤春悲秋的文人。
未央宫前殿的高台,是权力的象征。站在这里,他曾俯瞰他的帝国,也经历过国破逃亡的屈辱。如今再次站立于此,脚下这座城市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在痛苦地喘息。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与远处仍在升起的几缕黑烟交织在一起。
“陛下,”苻晖大步走来,甲胄上血迹未干,脸上却洋溢着无可抑制的兴奋,“姚苌余孽基本肃清,宫城、武库、粮仓皆已在我掌控之中!缴获无算!”他呈上几份粗略的清单。
苻坚没有去看清单,他的目光扫过苻晖,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和疲惫下的亢奋,沉声道:“晖儿,你做得很好,勇猛果决,破城首功。但记住,破城易,收心难。即刻起,严令各部:”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遍四周:
“一、严禁劫掠!严禁骚扰百姓!违令者,斩!”
“二、迅速扑灭城中各处火势,组织民夫清理街道,掩埋尸体,以防瘟疫!”
“三、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大赦(除姚苌直系党羽外),减免关中本年赋税!”
“四、开放部分官仓,设立粥棚,赈济城中断粮百姓及遭兵灾之户!”
“五、征召城中医者,全力救治伤员,无论军民!”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明确,不仅让苻晖神色一凛,也让周围文武官员面露惊讶,旋即化为深深的敬佩。如此迅速的战后处置,条条直指要害,尤其是安抚民心之举,绝非一味穷兵黩武的君主所能虑及。
“末将遵旨!”苻晖收敛兴奋,郑重领命,立刻转身前去安排。
苻坚的目光扫过随行的文武官员,迅速搜寻着合适的人选。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沉毅的文官身上。此人名叫梁平老,乃是前秦旧臣,为人耿直,素有干才,曾在地方上任太守,颇有政声,苻坚攻入关中后前来投效,因其熟悉本地情况而被带在身边。
“梁平老,”苻坚点名道。
“臣在!”梁平老出列躬身。
“朕命你暂领京兆尹一职,总揽长安民政恢复之事。启用旧秦有能之官吏,迅速恢复秩序。尤其是旧宫人、旧吏,凡愿归顺者,皆可量才录用。务必使京畿之地,尽快焕发生机。”
“臣,领旨!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梁平老声音沉稳,眼中闪过一丝被重用的激动与责任带来的凝重,立刻领命而去。
“雷恶地,”
“末将在!”浑身浴血的猛将上前一步。
“命你率部,彻查皇宫、府库及姚苌党羽府邸,清点所有文书、图册、印信,尤其是与陇右、河西、乃至东晋、北魏往来之密信,一并封存,送至朕处!”
“得令!”
高效的行政机器在苻坚的指令下迅速开动。原本可能持续数日的混乱和劫掠被强行遏止,战争的创伤开始被初步包扎。一队队秦军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开始执行巡逻、灭火、清理任务,虽然面容疲惫,但军纪严明。粥棚和临时医馆很快在几个主要坊市设立起来,吸引了大量面黄肌瘦、惊魂未定的百姓。那张盖着皇帝玉玺的安民告示前,围满了识字和不识字的人,听着识文断字者高声宣读减免赋税的消息,人群中第一次发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希望的低语和哽咽。
苻坚没有停留在宫殿里,他带着一小队侍卫,亲自巡视了城西受损最严重的坊市,查看粥棚的发放,甚至俯身询问一个老者的伤势。皇帝的身影和他平静而关切的态度,比任何安民告示都更有力地安抚着人心。所到之处,百姓们纷纷跪倒,不再是出于恐惧,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和一丝对新秩序的期待。
“王猛若在,见陛下如此,必感欣慰。”身旁另一位投诚过来的旧秦老臣低声感慨道,语气复杂。
苻坚心中蓦然一痛。王景略……他最大的臂膀和知音,未能看到这一天。但他留下的治国理念和人才基础,正在此时发挥着重大的作用。现代的管理思维融合了古代贤相的智慧,在这片废墟上悄然播种。
入夜,未央宫的主要宫殿已被简单清理出来,灯火通明。虽然依旧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但已经恢复了帝国中枢的些许气象。
苻坚终于有时间坐下来,翻阅雷恶地送来的初步战报和缴获文书。战果是辉煌的:彻底歼灭姚秦主力,斩杀姚苌及其子姚兴,俘获文武官员数百人,缴获的粮食、军械、财宝不计其数,足以支撑大军下一步行动并缓解关中的饥荒。
但文书中的一些信息,让他刚刚稍缓的眉头再次紧锁。
一份来自陇右的密报显示,姚苌之弟姚硕德正在收拢溃兵,据说已拥立姚苌另一子为主,试图盘踞陇右,凭借地利继续抵抗。
另一份来自边境的斥候报告,则提到了北魏拓跋珪的骑兵近期在河套地区活动频繁,似有关注关中战事的迹象。
而来自东晋方向的零星信息则显示,荆、扬一带的晋军似乎也有调动的痕迹。
外部的压力从未消失,它们只是在等待,等待大秦露出疲态和破绽。
内部的问题同样棘手:庞大的降卒需要整编消化,遭受严重破坏的关中经济需要恢复,被战争撕裂的人心需要弥合,还有那些在姚秦政权下任职的官员,如何甄别使用?
苻坚放下文书,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这疲惫来自于灵魂深处。现代人对于治理一个庞大帝国复杂性的认知,远比古代帝王更为深刻和“绝望”。他知道有多少难题在等着他。
他站起身,走出殿外。夜空清澈,繁星点点,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厮杀从未发生。清凉的夜风拂过,稍稍吹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味。长安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哭声,提醒着人们白日的惨烈。
他望向北方,那是北魏的方向;望向南方,那是东晋的疆域;望向西方,那是未平的凉州和陇右。
收复长安,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为艰巨的开始。他不仅要用武力重新统一这个破碎的帝国,更要让它重新焕发生机,足以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的目光却越发坚定。
然后,他转身走回灯火通明的大殿。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和无数等待裁决的事情,在等着这位刚刚光复了故都的帝王。
长安的落日已然落下,但新的黎明,尚需努力才能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