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的深秋,寒意已刺骨。枯黄的树叶在肃杀的秋风中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落下,铺满了营地内外新辟的操练场和蜿蜒的道路。天空时常是那种灰蒙蒙的、压抑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板压在所有人的心头。黄河的咆哮声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沉闷,日夜不息地冲刷着两岸,如同这场乱世中无数生命的呜咽。
苻坚站在修缮加固后的坞堡望楼上,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目光越过枯寂的原野,投向东北方那片更为广袤而未知的土地。凛冽的寒风刮过他消瘦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颊,带来远方模糊的烟尘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战争的嗅觉。
李威和雷恶地的游击骑兵,如同投入慕容垂后院的一把把淬毒匕首,虽然零星,却足以让庞大的后燕身躯感到刺痛和烦躁。接连传回的战报被迅速呈送到苻坚案头:
“……焚毁邯郸西驿道粮车三十乘,斩护粮校尉一人,遇燕军轻骑追击,迂回遁入太行支脉,伤亡十七人……” “……袭扰滏口陉守军,佯攻诱敌,伏击其偏师,斩首百余级,获战马五十匹……” “……侦查发现燕军新建粮囤于武安附近山区,地形险要,守备森严,未敢轻动,附图……” “……与慕容农侦骑遭遇,小规模接战,互有损伤,雷恶地将军部下一名羌酋阵亡……”
每一份战报都意味着风险、牺牲和微小的战果。苻坚仔细阅读着每一行字,脑中自动构建出河北西部的地形图、兵力分布图、后勤补给线。属于现代人的逻辑分析能力与苻坚的军事经验深度融合,让他能透过零散的信息,大致拼凑出前线的态势:慕容垂确实被激怒了,他派出的扫荡兵力在增加,但似乎尚未找到有效遏制这支狡猾骑兵的方法,李威他们仍在危险地跳着死亡之舞。
“陛下,风大了,下去吧。”内侍小声提醒道。
苻坚恍若未闻。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这些牺牲值得吗?用那些忠诚勇士的鲜血,去换取慕容垂一丝的烦躁和兵力的微小分散?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他内心深处对这种“兑子”战术有着本能的排斥,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但作为古代帝王,作为苻坚,他深知这是乱世的生存法则,是代价最小、收益最大的策略。这种内心的撕扯,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折磨着他,却又必须在白日里被冷酷的理智彻底压下。
“粮草消耗如何?”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问身后的郭质。郭质如今主要负责后勤和内政,脸色比往日更加憔悴。
“回陛下,李将军所部依靠缴获补充部分,但主要仍需后方输送。加之流民每日消耗,库府存粮……已不足半月之需。今秋河东各地收成皆不佳,各大坞堡进献亦开始推诿拖延……”郭质的语气充满了压力。
“知道了。”苻坚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加大渔猎采集力度。告诉那些坞堡主,朕需要粮食,可用盐铁、甚至将来的官位许诺交换。非常时期,可用非常手段。”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寒意。郭质心中一凛,明白了“非常手段”的含义,躬身领命。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背插三根翎羽的斥候风驰电掣般冲入营寨,直奔望楼下。
“紧急军情!河北急报!”
苻坚瞳孔微缩,猛地转身:“呈上来!”
影狼几乎同时出现,从斥候手中接过染血的绢帛,快速检查后递交给苻坚。
苻坚展开绢帛,目光迅速扫过。帐下的苻宏、郭质等人皆屏息凝神,紧张地望着他。
情报来自影狼派出的密探,内容令人震惊:慕容垂似乎暂时放缓了对邺城的直接猛攻,转而开始大规模清剿后方!一支规模不小的燕军部队正在魏郡、广平一带扫荡,目标直指那些与河东有秘密联络或态度摇摆的豪强坞堡!已有两个小坞堡被以“通敌”为名攻破,堡主被枭首,全堡被屠戮!
“冯氏情况如何?”苻坚立刻问道,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冯氏是他们在河北最重要的潜在内应。“冯氏坞堡暂未受攻击,但已被燕军监视封锁,形势危急!我方使者被困堡内,无法传出消息!”斥候气喘吁吁地补充。
坏消息!慕容垂的反击来了,而且极其狠辣精准!他不再被动地护卫粮道,而是直接挥刀砍向那些脆弱的、可能生变的节点,旨在彻底断绝苻坚伸向河北的触手,稳固后方!
“父皇!”苻宏失声,“冯氏若遭不测,我们在河北的谋划恐怕……”
郭质也面色发白:“慕容垂此举,是要釜底抽薪啊!那些还在观望的豪强,见此情形,谁还敢再与我等联络?”
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望楼。刚刚看到的一点曙光,似乎又被浓重的乌云遮盖。
苻坚握着绢帛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感受到身后臣子们投来的、混合着焦虑、恐惧和依赖的目光。这一刻,他孤立无援,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肩上。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现代危机管理的思维模式自动启动:评估威胁、分析选项、预测后果。
选项一:立刻命令李威、雷恶地回师,尝试救援冯氏或其他被攻击的坞堡?——不行!兵力悬殊,客场作战,无异于自投罗网,正中慕容垂下怀。 选项二:加大谣言攻势,挑动燕军内部更大混乱,迫使慕容垂分心?——远水难救近火,且慕容垂既已动手,必然加强了内部管控。 选项三:放弃河北豪强,固守河东,另寻他路?——这意味着之前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邺城将彻底失去外援希望,东进战略破产。
每一个选项似乎都通往死胡同。
冰冷的绝望感开始悄然滋生。
但就在这时,苻坚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再次仔细看向那份情报,捕捉到了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慕容垂清剿后方,调动的是哪里的部队?情报显示,是从围攻邺城的部队中分出来的!而且规模不小!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邺城正面的压力,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慕容垂为了扑灭后方的火星,不得不暂时放松对主要猎物的钳制!
风险之中,往往蕴藏着最大的机遇!
苻坚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犹豫和焦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锐利和决断。他现代灵魂中那种敢于冒险、善于从逆境中寻找破局点的特质,与古代帝王苻坚固有的魄力在这一刻完美融合。
“郭质!”
“臣在!”
“立刻以朕的名义,草拟檄文!不,不是檄文,是‘封赏诏书’!”苻坚语速极快,思路清晰,“大肆封赏那些被慕容垂攻击的坞堡主!追封已死的为忠烈侯、刺史!加封冯氏为车骑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将慕容垂的屠杀,变成朕的封赏和追悼!诏书要写得感人肺腑,要突出慕容垂的残暴不仁,要强调朕绝不会抛弃任何忠于大秦的义士!写成后,立刻派人,不惜一切代价,潜入河北,广为散布!不仅要让那些豪强看到,还要让燕军士卒看到,让河北百姓看到!”
郭质惊呆了。人都死了,封赏有何用?这不是刺激慕容垂更疯狂地屠杀吗?
苻坚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慕容垂想用屠刀吓唬人,朕便偏要将他这把屠刀,变成凝聚人心的旗帜!他要杀,杀得越多,背上的残暴之名就越重,那些还活着的豪强就越会兔死狐悲,越可能倒向朕这一边!就算他们不敢明着反抗,心中埋下的种子也会生根发芽!这叫……反其道而行之!”
攻心为上!这是将现代心理学和宣传战思维发挥到极致!
“可是陛下,冯氏被困,危在旦夕……”苻宏焦急道。
“冯氏……”苻坚目光投向地图上元城的位置,眼神变得深邃,“慕容垂围而不攻,是在试探,也是在钓鱼,想看看会不会有援军上钩。我们不能直接去救,但可以……围魏救赵!”
他猛地看向影狼:“慕容垂的主力被牵制在邺城和清剿后方,其老巢中山(河北定州)、蓟城(北京西南)必然空虚!影狼,让你的人,在中山、蓟城一带,制造更大的动静!散布谣言说朕已派奇兵翻越太行山,直捣其巢穴!甚至可以找机会烧几个无关紧要的粮草点,把声势搞大!”
“再派人秘密接触慕容垂军中那些非嫡系的将领,尤其是那些被慕容宝、慕容麟排挤之人,许以高官厚禄!不必要求他们立刻反叛,只需让他们疑惧,让他们将‘后方遇袭、老巢危殆’的消息悄悄传开,动摇其军心!”
“同时,”苻坚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传令给李威和雷恶地,让他们改变策略,放弃袭击粮道,集中全力,给朕狠狠打击慕容农的那支扫荡部队!他不是来找我们吗?那就让他尝尝厉害!不必求全歼,但要打出威风,要让他肉痛,要让他把更多的兵力调回来对付李威!”
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指令,如同疾风暴雨般下达。每一步都险到极致,却又环环相扣,直指慕容垂战略布局的弱点。
郭质、苻宏等人听得心惊肉跳,却又被苻坚话语中那种强大的、近乎疯狂的自信和洞察力所感染。
“陛下……这……太冒险了……”郭质颤声道。
“冒险?”苻坚望向东北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慕容垂以为他是秋风,要扫尽落叶。殊不知,朕这把火,就是要借着他的秋风,烧遍他的原野!”
“执行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可置疑的威严和决心,如同磐石,定住了即将倾覆的危局。
危机之下,苻坚体内现代的灵魂与古代帝王的意志完成了最后的淬炼与融合。他不再仅仅是挣扎求存的逃亡者,而是真正成为了一个敢于在绝境中布局、与当世最强对手博弈的枭雄。
中原的棋局,因为慕容垂的狠辣一击,陡然变得更加凶险,也更加惊心动魄。而苻坚,已然落下了他反击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