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出发后,局势并未如预想般平稳。地脉的搏动在第三夜变得不同。 前两夜尚是规律的震颤,如沉眠者的心跳,这一夜却夹杂了断续的抽搐,仿佛地下有物在挣扎着撕开束缚。哈维尔守在西麓祭坛外的石垒防线,他敏锐地察觉到异常,手按枪柄,目光在每一道接缝间扫视。 子时三刻,他俯身触地,掌心传来一丝异样的冷意,不似夜风,也不似石质本身的寒,而是一种从内部渗出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阴冷。
他撬开一段墙体的基角,碎石落下,露出内里空洞。蚀痕呈蛛网状蔓延,中心处残留着银灰色粉末,指尖轻触,寒气刺骨,随即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灰黑印记。他未擦拭,只将手套迅速收入铁匣,命人封存。随后,他亲自点燃烽讯火,焰色由蓝转赤,直冲夜穹——这是最高级别的警报,仅用于神国核心防线遭侵。
我接到急报时,正翻阅技官营昨日呈上的地听桩记录。纸页上标注的波动曲线在昨夜亥时后出现微小畸变,起初我以为是岩层自然位移,此刻却明白,那是侵蚀开始的征兆。银灰粉末——古龙鳞灰的残质,非自然生成,亦非普通战士所能携带。它们能渗入石缝,借地脉微震活化,缓慢瓦解结构,不留痕迹,不惊守卫。这非暴烈破坏,而是慢性腐化,如同毒血在肌体中悄然蔓延。
哈维尔的传信简短而确凿:“西麓墙体三处被蚀,深度达两尺,粉末活性未衰。守夜兵无觉,夜视符石未启异光。”我指节轻叩权杖,焦痕处毫无反应,一如往常。然而昨夜护符吸血之事浮上心头,那星图中央凹点吞噬血滴的瞬间,与这粉末吞噬石质的侵蚀,是否同源?我不言,只下令:“封锁西麓五里,禁人出入。样本由技官营三人共验,验毕焚毁记录,灰烬沉井。另,所有夜视符石即刻收回,未得令者,不得启用。”
两刻钟后,哈维尔与威尔斯入帐。哈维尔铠甲上沾着灰屑,神情紧绷,未行礼便道:“此非单点破坏。我命人彻查整段防线,发现东面两处接缝亦有同类蚀痕,只是尚未穿透。若非主动排查,半月内不会察觉。”他摊开地图,指尖划过几处标记,“他们知道我们何时换防,何时巡查,甚至知道我们依赖符石夜视。”
威尔斯立于侧后,黑袍静垂,面容沉静。他未急于开口,只等哈维尔说完,才上前一步:“敌人不急于攻,而在于腐。他们不要我们死,而要我们信不过自己的墙。”他顿了顿,“既然如此,何不将墙,变成牢?”
我抬眼。
他继续道:“下令修复,大张旗鼓。调工匠百人,白日施工,声势浩大,夜间则尽数撤离,留空营假灯,虚设岗哨。墙基之下,暗埋静火帷碎片——此物隔绝初火波动,若余孽再以鳞灰侵蚀,其能量必与碎片产生反冲,发出微光。我们不设哨,不布兵,只让翁斯坦率精骑潜伏于北谷旧道,一旦讯号触发,即刻合围。”
帐内一时寂静。哈维尔皱眉:“若他们察觉是空营,便不会靠近。”
“他们会来。”威尔斯声音低而稳,“因为他们需要确认破坏是否成功。腐化墙体只是第一步,他们要的是彻底瓦解我们的防御体系。若见我们匆忙修复,必疑心已露,更会亲自查验。而静火帷碎片不传讯至主营,只连翁斯坦营寨——他们若截获讯号,只会以为是例行监测,不会警觉埋伏。”
我凝视他片刻。他眼中无惧,亦无急切,只有一种冷静的笃定,仿佛早已推演过千百遍。我未问其动机,只问:“若他们不止于查验,而是趁机突袭?”
“那正是我们所求。”他说,“让他们走进来,看清我们的墙,究竟是塌的,还是——等着他们陷进去的。”
我缓缓点头。
“准。”我说,“修复工程明日启动,材料掺入初火烬砂,增强墙体抗蚀性。所有工匠由军部统一调度,不得私传消息。静火帷碎片由技官营亲手埋设,位置不录于图,仅翁斯坦知晓三处核心触发点。讯号一旦激活,不鸣警,不点烽,只以暗灯三闪传讯北谷。”
哈维尔领命,转身欲出。
“等等。”我叫住他,“从今日起,所有技官出入营帐,须经双人核查。样本交接,不得单人经手。若发现任何异常粉末残留,立即焚衣封体,不得触碰他人。”
他顿步,回头:“您怀疑……他们已渗入营中?”
我未答。只将那份急报递还给他,目光落在“银灰粉末”四字上。昨夜护符吸血,今晨墙体被蚀,两者皆无声无息,皆避过耳目。若非哈维尔警觉,若非威尔斯提议反制,我们仍会以为,那只是地脉的偶然震颤。
威尔斯退至帐门时,袖口掠过案角,指尖微挑,扫过尚未收起的密报边缘。他看见了那行小字:“银灰样本活性未衰,接触皮肉后引发局部坏死,目前隔离中。”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我心中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一细节,打算后续观察威尔斯的举动。
我看见了。
但他不知我看见。
夜半,我独坐帐中,取出那枚护符。星图静卧于秘银表面,无光无动。我以刀尖划破指尖,血滴坠落,正中星图凹点。血迹如前夜般被吸收,星图微光一闪,随即熄灭。但这一次,我察觉其光色偏蓝,非初火之橙红,倒与静火帷碎片的冷辉相近。
我合掌,将护符压于权杖之下。
远处,西麓防线的修复工程已开始。火把列成光带,工匠搬运石料,锤声回荡。哈维尔立于高处,监督每一道工序。静火帷碎片被悄然嵌入墙基深处,覆土掩埋,不留痕迹。
第一处埋设完成。
第二处进行中。
第三处——位于旧哨塔东侧,地势最低,最易被侵蚀。技官蹲身操作,手套沾染了微量灰屑,指尖发黑,微微颤抖。他未上报,只将碎片迅速埋入,拍土压实。
他起身时,袖口滑落一角,露出内衬上绣着的细小符号——一只闭目的眼,线条粗粝,似以骨针刺成。
他快步离开,未回头。
夜风拂过工地,火光摇曳。最后一车石料运抵,工匠收工撤离。空营中,假灯依旧亮着,映照着新砌的墙体,平整如初。
北谷方向,翁斯坦立于暗处,手按枪柄,目光锁定西麓。
静火帷碎片静伏于墙基之下,等待接触。
护符压在权杖下,星图无光。
技官的指尖仍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