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七月初,雨幕灌地。
天雨仿佛没有尽头,已断断续续倾泻了近半个月。
陈家壮蜷缩在冰冷黏腻的泥地里,背靠着一块湿滑巨石,试图躲避那无孔不入的雨丝。
可他无处可逃,车厢峡如同一口巨大的的棺材,将他们这数万人死死闷在其中。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雨水的土腥、烂泥的腐臭、人体经久不散的馊汗、伤口化脓的恶臭,还有那隐隐约约飘来、饿殍开始膨胀后散发的死气。
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吸入肺中,沉甸甸的,催人欲呕。然而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只剩酸水不断上涌。
他抬起头,雨水立刻砸进眼眶,又涩又疼。两侧皆是笔直陡峭的山壁,山顶终日缠绕着灰蒙蒙的雾气,不见天日,唯有令人绝望的铅灰色苍穹。
偶尔能望见两侧山崖边缘出现几个小黑点,那是官军的夜不收哨探,正俯瞰观察着峡谷内的瓮中之鳖。
旁边的老拐子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裹着破麻片的豆饼则揉着瘦削的腿,干裂出血的嘴唇不住打着哆嗦。
今日,他们闯营联合其他各营趁着大雨火器失灵,又冲击了一次车厢峡南口。
但那里由“卢阎王”卢象升的抚标营亲自扼守,抚标营虽犀利火器哑了火,但卢象升甲兵依旧厉害。
峡谷深邃狭长,车厢峡南口宽约五丈(约16米),他们无法发挥人数优势,只能轮番前冲,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才能补上。
而卢象升的抚标营叫来后面援军,只需轮番弓弩攒射,再以铁甲重兵堵塞谷口,便万无一失。他们根本无法近身,陡然扔下数百具尸体,便狼狈溃回。
南口不通,诸位掌盘子又尝试攻击北口县河谷。
一试之下,发现北口比南口更为艰难。
北口由那支川兵把守,不仅火铳众多,更有骇人的火炮与更多铁甲兵。不管是雨天还是放晴,任何试图冲出北口县河谷的人,都永远倒在了那片土地上。
陈家壮跟着因功新擢升的掌令官野狗彪,冲过一次。北口的炮弹如同暴雨骤雨,尸体堆积得几乎将谷口垫高,根本冲不出去。
“饿啊……”
豆饼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揉着干瘪凹陷的肚子,又舔了舔出血的嘴唇。
最后,他环顾四周陡峭的绝壁,喃喃道:“不如再冲一次……哪怕死在谷口,也比活活饿死在这谷里强……”
老拐子摇头叹道:“再冲谷口也是被当鸡鸭般宰杀。官军火炮火铳覆盖着出口,露头就是个死。还是得想法子从这峭壁上找生路。”
陈家壮没有吭声,只是默默收回目光。
峭壁上哪还有什么生路?南北口皆被堵死后,几位掌盘子立刻派了善于攀爬的人,试图从相对和缓的陡壁爬上去。但官军除了在谷口布置重兵,两侧峭壁上同样分布着营伍。
那几个好不容易爬上去的人,转眼就被砍成数段,又被扔回了谷中。
想到身陷绝境,陈家壮深深叹了口气,自觉此次应是插翅难逃。
周围回荡着哀嚎声,不止是因为伤痛,更是因为饥饿与疾病。腹泻至脱形的人,就那么瘫在泥洼里,慢慢没了声息。雨水无情冲刷着尸体,惨白肿胀,触目惊心地暴露在原地。
不知是否错觉,陈家壮总觉得只要到了第二天,尸体便会莫名少去许多。
他摸了摸怀里,只剩最后一小块硬如石头的麸皮饼,还是三天前拼命抢到的。
他舔了舔嘴唇,偷偷在怀里小心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含入口中,用唾液慢慢泡软,再一点点艰难咽下。
这点东西,支撑不了多久。
投降的念头并非没有过。可官军会接受吗?即便接受了,会不会转过头就将他们全部砍杀,拿首级去报功?听说前几日有个叫许平的,带着些马兵投过去了。
但也有李闯将的人逃回来,信誓旦旦地说那些投降的人全被官兵砍了,头颅挂在营门口示众。
雨水依旧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陈家壮把身子又缩了缩,只觉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
车厢峡内一处相对宽敞之地,起伏的小丘上搭了个简陋的遮雨棚。棚子四面漏风,潮湿阴冷,地面相对比较干燥。
几支火把插在缝隙里,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定。明明还是白昼,天色却如墨般漆黑,暴雨如注。
棚屋外一片萧瑟,雨水敲打着临时窝棚顶,噼啪作响,沉闷得令人心头发慌。
如今被困在车厢峡内还能说得上话的头领,几乎都挤在了这处狭小逼仄的绝地,又有高迎祥、闯塌天刘国能、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等等。
闯王高迎祥坐在一截湿木上,眉头紧锁,魁梧的身躯似乎也被这无尽的雨水和困境压得有些佝偻。
他身旁的“闯塌天”刘国能焦躁地来回踱步,靴子上沾满泥浆,每次落脚都溅起污浊水花。
“革里眼”贺一龙靠在一根歪斜的柱子上,眯着独眼,扫视着众人,眼神闪烁,不知在琢磨什么。
还有其他几股杆子的首领,如“过天星”惠登相、“左金王”贺锦、“改世王”刘希尧、“混世王”武自强、“过天星”张天琳、“扫地王”张一川、“邢红狼”、“黑煞神”等,个个面容憔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焦虑。
“都他娘的哑巴了?!”
刘国能终于忍不住,低吼一声,声音沙哑,“缩在这鸟地方等死吗?官军铁桶似的围着,再冲不出去,咱们全都得烂在这儿喂蛆!”
老回回马守应阴恻恻地哼了一声:“冲?拿什么冲?刘爷您勇猛,您带头再冲一次北口试试?看看是您的脑袋硬,还是那川兵的炮子硬?”
几人又陷入沉默。革里眼贺一龙长叹一口气:“可继续待在这棺材里也不是办法。底下小的们像没了头的苍蝇,人马搅在一起,混乱不堪。”
“而且咱战马的精料豆粕早没了,马饿得只剩骨架。昨夜我营里就宰了十几匹,才让老营弟兄勉强糊了口。但马若是杀完了,接下来又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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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兴安州志》称车厢峡“宽不过丈余”,即约1.2丈(约3.84米)。《三省边防备览》载南口“宽约五丈”(约16米),北口“宽不过三丈”(约9.6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