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投降流寇的零星哭嚎、伤兵压抑的呻吟,夹杂着林间盘旋乌鸦刺耳的聒噪,随风断断续续飘来。
“末将……谨遵督师军令!”杨凡深吸一口气,压下杂乱思绪,抱拳领命。
卢象升满意颔首,又勉励数句,便让他下去休整。
临着离开北坡时,杨凡回头望了一眼。卢象升依旧伫立坡顶,清瘦身影在昏黄天光下显得格外孤峭。
他正对着亲兵,手指地图,规划着明日行军路线。
……
康宁坪东南数十里外,密林深处。
此处枝桠虬结,藤蔓垂挂如幕,光线晦暗。
入夜。
七八百流寇溃军马兵,连同战马,悄无声息地蛰伏在半山腰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
这些都是突围出来的积年老贼,多为精悍骑兵,但此刻也是人困马乏,甲胄破损,眼神里除了疲惫,还有的是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凶戾。
他们围着几处篝火,默默啃着干粮,或用布条草草包裹伤口。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与马粪的混合气味。
这支人马的领头者是前营先锋刘宗敏。他乃铁匠出身,投军后作战勇猛,迅速成为李闯将核心臂膀之一。
刘宗敏已发话,称派出去的探马已找到了闯王大队去向,就在东南二十里外。
他决定一天明即动身,穿过这片山林,带着这里老贼马上重归主力。
在群贼范围中央栓着许多马,今日马兵老贼策马狂奔逃命,群贼皆是不惜马力才暂时摆脱明军追杀,明日还要用马,自然马匹也是要赶紧照料一番。
拴马处几个人影忙忙碌碌。其中便有被裹挟的辎重队小队长王平安,他此时已经成了苦力,正被呵斥着喂马、扛运杂物。脸上也是沾满泥污,眼神却是不断闪动。
王平安一直在观察这伙流寇,心下却是暗暗叫苦。刚被俘时尚未如此恐惧,但随着流寇越逃越远,周遭已不见了其他明军追兵,王平安也就彻底绝望。
除他们这队刚被俘的辅兵,这伙流贼还在逃亡后陆续又抓了一两百流民百姓,有些是溃逃的厮养,来自不同营伍,都被强行聚在一起。
他已从其他流民口中得知,他们这些残存者会被充作“厮养”。虽不知具体何为厮养,但看这些马兵驱使他们的模样,便知应当是下人奴仆无疑。
无人愿为流寇奴隶。方才扎营时,便有两名辅兵瞅准空档拔腿欲逃,旋即却被追出的流寇削去首级,头颅就挂在厮养们抬眼可见之处。
如此一来,王平安也不敢再顶风妄动。然心终有不甘,眼睛不停偷偷打量四周正在进食的马兵,暗自筹划夜深人静时能否摸黑逃走。
流寇今日奔逃耗去许多马力,虽未给王平安等厮养饭食,却不得不给马匹补充气力。
故派王平安去喂马匹米豆。他佯装低头捡豆,趁机扔了几颗进嘴,但拴马处旁就有流寇看守,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在口中慢慢研磨,不敢大口咀嚼。
粗粝的豆沫滑下食道,他忽然想起游击营的饭菜,心下涌上阵阵丧气。
愈发埋怨辎重大队长非要送那批炮弹,真是害苦了自己。若真逃不脱,岂非要终生为这些流寇做牛做马?
他可是月饷二两的人,即便到了辎重队,也是一两二钱的小队长!做了厮养莫说月饷,连饭都吃不上,更何况一旦从了贼,便再难回重庆了。
想到此处,他忽又念起家中胖妻、絮叨的岳母,还有那个傻大个赵大通。
正胡思乱想间,王平安忽见一行人来到拴马处,与看马的流寇交谈了数句。他瞧见看守对来人颇为恭敬,回话后便退开一旁。
那行人随即挨个检查马匹喂养情况。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王平安听见旁人称其为“许掌令”。
此人面皮呈古铜色,相貌略带文气,眼神不似他人般粗粝,反而藏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冷静,但王平安却瞧出对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王平安瞧见那许掌令抬起一只皮靴,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旁边一个正在喂马的辅兵小腿。
那辅兵浑身一颤,惊恐抬头。借远处篝火微光,他看清了来人是流寇头目,当即身体就开始抖起来。
许掌令蹲下身,魁梧身形几乎完全隐于阴影中。
王平安眉头一皱,觉出些不对劲,遂侧耳细听。
那辅兵民夫止不住地哆嗦,不敢再看对方,喉咙里发出含糊呜咽。
“别怕,我不吃你。”
许掌令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几乎贴着那辅兵的耳朵说话。
王平安却是听不大清楚,只能弯腰低着头装作喂马,脚下又挪了半步,想要竖耳去听,却见那许掌令忽然伸手一拽,王平安“哎哟”一声被其拉倒在地,手中米豆撒了一地。
“想死?还敢偷听?”许掌令冷冷一笑。
王平安见偷听行迹败露,吓得肝胆欲裂,当即跪地磕头不停。
头上的许掌令没说要杀他,却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们可是四川兵的民夫?川东游击营?”
被揪住的民夫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半天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生怕一言不慎便被对方刮了泄愤。
王平安脑子活络些,听出对方语气不似蕴怒,遂猛抬起头,连连点头:“回大爷的话,是的是的!我们是川东游击营的……但、但不是战兵,是辎重营的……”说到最后,他还是留了个心眼。
得到答案后,许掌令默然片刻。他缓缓环顾四周,见皆是自己拉拢的人,随即用那双眼死死盯住王平安,仿佛要穿透他的魂魄。
他先是悠悠说道:“你二人若跟着我们去与闯营大队合营,最多只能活两月。这还是在官兵追得不紧的情况下。”
那民夫与王平安对视一眼,不安地咽了口唾沫。王平安心下奇怪,不知这流贼头子何以既问他们是否川兵,又说他俩活不长,究竟是何用意。
“你们想活命吗?”许掌令眼神深邃,缓缓抛出这个问题。
话音甫落,另一民夫瞬间在地上连连磕头,嘴里不住念叨:“想活!小人想活!老爷开恩!老爷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