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营正在打扫战场。他们所占据的流寇营盘乃闯贼所据,亦是最大一处。兵士们在营帐间翻捡,长枪手以矛尖捅刺地上横七竖八的躯体,偶遇装死者,便引来短促喝骂与更狠辣的戳刺。
火铳手蹲在尸旁,利落地割取首级,或剥下尚算完好的皮甲、棉袄。远处,一堆缴获的旗帜被归拢起来,被堆成一堆,等着战后再慢慢清点报功。
大片投降的流民厮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由一个百总局的兵力看守着。
杨凡的目光掠过狼藉的流寇窝棚。
几个兵丁正以刀尖挑开破烂草席、兽皮,搜寻藏匿的残敌或值钱物件。
营区一角突然爆出突兀嘶喊,一个满脸血污的流寇猛从尸堆下奔窜起来,其撞倒一个正翻检的长枪手,赤手空拳扑上撕咬。旁侧兵丁一愣,随即几杆长枪几乎同时捅入。嘶喊戛然而止,只剩躯体被穿透的闷响与垂死的抽搐。
杨凡移开目光,再次望向远处。视野所及,一片灰黄。
风吹过,卷起未烬的灰烬与焦糊气味。他望向更远的山峦,层叠青色被战火熏染,卢象升的抚标营大旗已插上北坡最高山顶,西坡亦遍插陈奇瑜麾下各部旗帜。
胜了。
这是他首次作为主攻取得的胜利。
传令兵接连飞奔而至,向中军部禀报消息。身侧石望接收完毕,点头示意,随即快步来到杨凡身旁低声汇报:
“大哥,逃出去的多是流寇老贼,其中马兵居多。李重镇、祖宽及虎大威的骑兵都已追去,西坡的邓玘等部骑军亦加入追击。”
杨凡颔首道:“由他们去吧。康宁坪是咱们攻破的,他们也该出些力。再说我军缺乏骑兵,跟着屁股后边撵怕也捡不到几个子,不必凑这热闹,守好坡上这一亩三分地便是。”
石望应下,又取出一份军情,禀道:“另有一事,千总二部辎重队大队长指挥失当,流寇溃散并未防范,导致辎重队在南边遭流寇乱兵冲击,多支小队被冲散,伤亡甚重。”
杨凡眉头一皱。东坡流寇溃军马兵众多,虽有多股明军从两侧夹击,试图将其统一驱往西南方向,然仍有小部分溃兵穿过缝隙,四下奔逃。
穷寇可追不可阻。此刻战兵尚不敢硬挡,那些辅兵民夫更无力阻拦。
他转头问道:“损失多少?”
石望低声回道:“迄今已有四队二百余人覆没,不少未死的辅兵被流寇裹挟而去。”
杨凡一怔,旋即明白流寇此战大部分厮养流民或死或散,损失殆尽,正缺苦力。
他沉吟片刻道:“此事由中军部记录,留待战后军事会议审议。下令辎重队大队长革职问责。”
石望刚应下,便见一行人自南坡东翼艰难攀上,那些人望见杨凡大旗后,疾步趋近。
虎大威带着亲随家丁,跋涉过遍地尸骸,直直朝杨凡认旗方向行来。
打头得就是虎大威,此时此刻对方身披的铁甲早已被血污泥浆糊得辨不出原色,每一步皆沉重不堪,身后家丁亲亦亦是满目皆是疲惫,盔甲破损染血,尽显大战后的疲态。
虎大威几步抢至杨凡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头盔下的脸庞血污纵横。
“杨游击,咱这仗跟你们川东营打得……真他娘的刺激……”
他声音嘶哑,边摇头边念叨,“娘的……娘的!东翼来的何止南坡闯贼?我看那旗号,怕是西坡的不少杂碎也来了!这群杀千刀的流寇!真当老子榆林儿郎好拿捏不成?!”
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杨凡在一旁面带微笑,心下实则有些愧疚。
南坡本为佯攻,与西坡一同牵制康宁坪流寇即可,本是小打小闹。
若非川东游击营炮轰流寇,逼得对方狗急跳墙般冲下围攻东翼防线,虎大威部伤亡亦不致如此惨重。
虎大威仍自摇头念叨:“幸得老子应对得当,差点……差点就被包了饺子!被流寇一口吞了!”
杨凡尚未想好如何宽慰,便见对方猛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死死攥住自己左臂。力道之猛,隔冰冷臂甲,仍清晰觉出那五根铁指传来的激动与后怕。
“不过话说回来,还得是你川东营!”
虎大威嗓门陡然拔高,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难以置信,震得杨凡耳膜嗡鸣,“若非杨游击你那一记突然反攻!把压箱底的重甲家丁全豁出去往坡上硬凿!又拿火炮猛轰我东翼当面流寇,令我松了口气……”
他激动地摇晃杨凡胳膊,“不然……老子这颗吃饭的家伙,今日就得交代在这康宁坪了!真他娘的……真他娘的……”
他似乎找不出合适言辞形容这番惊险,只得用力拍打杨凡臂甲,发出沉闷“砰砰”声,眼中竟似隐隐泛起水光,旋即又被狠狠眨去。
杨凡目光艰难地从虎大威激动扭曲的脸上移开,投向更远的南坡东翼。
那里,榆林兵骑兵连同增援骑兵皆已追寇而去,只有车营尚在。此战为拱卫游击营侧翼,榆林兵无论马步军,皆是伤亡惨重。
这榆林兵的确属能战之师,面对数千流寇老营和流寇厮养,也能硬生生扛如此久。
况且这虎大威性情亦无李重镇、祖宽那般跋扈弯绕,实值得深交,日后或需仰仗其援手。
思及此处,杨凡开口道:“此战全赖虎参将车营稳如磐石,替我军守住东翼,方使我部得以全力攻贼。我部正在打扫战场,所获缴获,当与贵部五五均分。”
杨凡心下亦不知此番能从康宁坪营区搜出多少物资、财物,但最看重的金银恐怕不多。已有不少传令兵禀报,流寇从东坡溃逃时,已尽可能带走了所有贵重玩意。
虎大威却大手一摆,大大咧咧道:“什么银子和贼寇破烂,都归你,都归你!本将不稀罕。”他兴许是累了,招手示意,家丁急忙将一木箱子擦净了搬过来。虎大威一屁股坐下,长吁一口气。
“本将想要你的炮!”
他眼中放光,“还是你的炮厉害!老子从未见过这般能短时间连续发射的炮!这才是大杀器!娘的!这他娘谁挡得住!”
说完虎大威又问身后部将:“反正我在对面,我肯定只挡不住,你们挡得住吗?”
闻言他麾下部将一怔,面面相觑后皆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