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川东游击营,中军处。
陈时忠局促地立在屋内,与十余人一同等候。
他目光扫过人群,他认出其中两人面熟,似乎曾在两江钱庄领取抚恤时曾打过照面,至于其余十几张面孔,则全然陌生。
屋内的人被逐一单独唤入内室,不知所为何事。
陈时忠心头忐忑,暗自思忖莫不是因为抚恤金下月将停,杨千总念及旧情,想为老兄弟们谋条出路?
“陈时忠。”
中军官的声音响起。
“小人在。”
“进去吧。”
陈时忠连忙躬身应诺,在指引下推开内室的门。
门在身后合拢,他抬眼便看见了阔别三年的杨千总……不,如今已是杨游击了。
杨凡正俯首审阅文书,听闻关门声后才抬头。
“小……小人,叩见游击大人!!”
陈时忠慌忙五体投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再不敢抬头。
椅脚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脚步声渐近,杨凡和煦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起来,坐下说话。”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起。陈时忠屏息凝神,目光无意间撞上杨凡含笑的双眼。
“陈时忠,”杨凡语气温和,“腿伤养得如何了?”
对方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猛然冲上陈时忠的眼眶。他双腿一软,再次重重跪倒在地,热泪夺眶而出。
……
次日。
重庆府,临江密林。
暮色四合,江风裹挟着湿冷的潮气,穿透衣衫,沁入骨髓。
林间光影晦暗,几株虬结的老槐树下,两条人影相对而立。
东边的是肖先生,一身暗花素绸长衫,宛如富家员外。
他对面站着的杨凡,虽着便服,脸色却阴沉得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肖先生。”杨凡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怒火,“这已是第几回了?上次刚予你二千两,这才隔了多久?”
肖先生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杨将军此言差矣。时日长短何足道?要紧的是,你我同在一条船上,荣损与共。如今将军官运亨通,已至从三品高位,这‘保管’的价码嘛,自然也该水涨船高。”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掠过林外隐约可见的持械亲兵。
“况且,将军贵为朝廷命官,前程似锦,何须计较这区区几千两?倘若……某些陈年旧事不慎翻出水面,怕就不是银钱便能轻易打发得了的。”
杨凡的拳头骤然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暴起的青筋在手臂上蜿蜒。
“肖先生不如直言告诉杨某,你到底想要多少?!”
肖先生发出一阵令人齿冷的笑声,如同附骨之疽。
“你这秘密,够肖某吃上一辈子……”
杨凡的身体因极致的暴怒而微微颤抖。但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一千两!”
那字眼几乎是从杨凡的牙缝里迸出来的,“足够寻常人家四五十年嚼用!”
“哎哟,杨大人这话可就不中听了。”肖先生语气陡然转冷,“肖某替您‘保管’的,岂是寻常物件?万一它不小心落进某些大人手里,或者……干脆递到了京师,想想看,杨大人这游击将军的顶戴,那是用多少人头、多少银子堆砌起来的?若让人知晓您当年是靠着杀人越货起的家……”
“够了!”杨凡厉声喝断,眼中寒芒乍现。
林外数名亲卫闻声回头,手已按上腰间刀柄,只待一个“杀”字,便能将这老贼剁为肉泥!
肖先生却浑不在意,甚至挑衅般踏前一步,凑近杨凡,压低嗓音阴恻恻地道:“杨大人想动手?不妨试试。肖某既然敢来,就没怕过死。可我若死了,自然有人将那些东西准时送到该送的地方。到时候,您是想顶着‘贼寇’的帽子被砍头呢?还是被剥了官袍,打回原形?”
杨凡额角青筋突突狂跳,死死盯着肖先生那张看似斯文、实则贪婪阴鸷的脸,胸中怒焰滔天。
然而,走到今日这一步,他已付出太多,绝不能因一时之气功亏一篑。
江风更劲,吹得林间枯叶簌簌作响。
良久,杨凡松开了握刀的手,朝远处挥了挥。石望快步走来,木然瞥了眼悠然自得的肖先生,默不作声。
“大哥……”
“去钱庄,取三千两给肖先生。”杨凡的声音冰冷彻骨。
石望深深看了肖先生一眼,躬身领命,转身飞奔上马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石望策马而回,身上带着办妥的银票。
肖先生脸上终于绽开满意的笑容,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自信:“将军息怒,生意人讲究诚信。只要将军一直这般‘懂事’,这最后一次,或许真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说着,竟带着几分赞许意味,走上前拍了拍杨凡的肩膀,这才招呼被亲兵阻在林外的随从。
杨凡伫立原地,沉默地目送肖先生的背影消失在幽暗林径。猛地,他抬脚狠狠踹向身旁的老槐树。
“砰!”一声闷响,枯叶簌簌飘落。
江水无声流淌,载着沉沉的暮色。
石望无声地靠近,侍立一旁。
杨凡目光投向远方,声音低沉:“他们准备得如何了?”
“已是万全,随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