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成功的狂喜,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而来,又缓缓退去,在栎阳营地留下了一层名为“希望”的坚实沙滩。但黑伯很清楚,这远未到可以放松庆贺的时候。淬火赋予了钢“魂”,而接下来的开刃,才是真正为其“开锋”,唤醒那沉睡杀机的最后一步。
那把通体青黑、带着流水般纹理的横刀胚,被黑伯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孩般,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工棚内最平整、最干净的一块磨石旁。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先净了手——用清水仔细搓洗掉指甲缝里的每一丝泥垢和碳灰,直到那双布满老茧和烫疤的手露出原本粗糙的肤色。这近乎仪式般的动作,让周围原本还想上前道贺的人们,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重新屏住了呼吸。
开刃,是水磨的功夫,急不得,也躁不得。
黑伯选了一块质地细密、表面平整的青色磨石,又让二牛去打来一桶最清澈的井水。井水冰凉刺骨,倒入旁边的木盆中,荡漾着清凌凌的光。
他盘膝坐在磨石前,将横刀胚稳稳固定在一个自制的木架上,刀刃朝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如同古井般沉静无波,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已与他无关。
他双手捧起一些清水,均匀地淋在磨石表面。水珠顺着石头的纹理滑落,发出细微的声响。接着,他拿起一小块作为引子用的、更粗糙的砺石,开始在那青黑的刃口上,进行最初的、试探性的打磨。
“沙……沙……”
单调而规律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工棚内响起,取代了之前锻打的轰鸣和淬火的锐响。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能磨平人心头的焦躁。
黑伯的动作缓慢而稳定,手臂的每一次推拉都保持着恒定的压力和角度。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刃口与磨石接触的那一条细线,观察着火星溅起的细微程度,聆听着声音的微妙变化,以此来判断下手的轻重和磨石的选择。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和耐心的过程。汗水依旧会从他额角渗出,但他甚至不去擦拭,任由其滴落,以免手上的动作有丝毫变形。他的全部世界,仿佛就只剩下眼前这一寸寸正在被磨去的青黑色氧化层,以及那逐渐显露出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刃线。
秦战没有离开,他也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默默地看着。他看着黑伯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看着那在磨石与清水作用下,一点点褪去暗沉外衣的刀刃,心中竟也奇异地平静下来。这枯燥的打磨,不像冶炼那般轰轰烈烈,却自有一种水滴石穿的坚韧力量。
时间在“沙沙”声中悄然流逝。日光从工棚的缝隙中射入,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中尘埃浮动,仿佛也在随着那打磨的节奏起舞。
二牛起初还耐着性子看,没过多久就有些坐立不安,抓耳挠腮,但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好跑到棚外,对着空气比划拳脚,发泄那过剩的精力。百里秀则安静地站在稍远处,偶尔会拿起竹简记录着什么,目光却总会不时地落在那把正在蜕变的刀上,以及那个心无旁骛的老人身上。
那个曾被他帮忙弄碎土块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又悄悄溜到了工棚门口,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伯磨刀,看着那清水顺着磨石流下,变成浑浊的灰黑色,小脸上满是好奇。
黑伯浑然未觉。他换了一块更细的磨石,继续着那单调重复的动作。青黑色的外皮被彻底磨去,刃口开始显露出一种内敛的、银灰色的金属光泽,那流水般的纹理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更加清晰动人。
“沙……沙……”
声音变得越发细腻。
当最后一点瑕疵被磨平,黑伯放下了手中的细磨石。他再次捧起清水,将刃口上残留的石粉和金属碎屑彻底冲洗干净。
然后,他拿起了最后一块,也是质地最为细腻、触手温润如脂的所谓“镜面石”。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用水。只是用干净柔软的麂皮蘸取了一点极其细腻的抛光粉,然后用指尖抵着,以一种近乎爱抚的力道和频率,在那已经极为锋利的刃口上,进行最后的光亮处理。
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棚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随着他那轻柔到极致的动作,刃口上最后一丝磨削的痕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美无瑕的、镜子般的光洁。当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恰好透过缝隙,照射在那刃口上时——
一道幽冷的、仿佛凝结了月华与寒冰的凛冽光芒,骤然从那窄窄的刃线上迸发出来!
那不是反射的、散乱的光,而是一道凝聚的、如有实质的寒光!像是一条苏醒的毒蛇,骤然亮出了它冰冷的毒牙;又像是深潭之底,千年寒铁折射出的第一缕微光。
这道光,并不耀眼,却带着一股直透骨髓的寒意,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冻结!
“嘶……”
不知是谁,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工棚,乃至棚外探头探脑的人们,都被这瞬间绽放的寒光所慑,一时间鸦雀无声。
黑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地、用那块干净的麂皮,将整把刀从头到尾,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拂去上面最后一点微尘。
然后,他双手将这把横刀捧起,递到了秦战面前。
刀身依旧带着打磨后残留的些微体温,但那股透过刀柄传来的、森然冰冷的杀意,却让秦战的手掌肌肉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
他接过刀。
刀入手,分量恰到好处,重心完美地落在护手前方一寸处,挥舞起来几乎感觉不到多余的重量。他轻轻挥动了一下,空气被划开,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声。
他低头,仔细端详。
刀身呈现出现代钢材特有的、银灰中带着隐隐青意的色泽,那流水般的纹理在“镜面”般的光洁下,如同被禁锢在冰层下的暗流,静谧而危险。刃口处的寒光凝而不散,用手指轻轻靠近(并未接触),就能感受到一股针扎般的锋锐感。
它没有镶嵌宝石,没有华丽的雕饰,通体只有一种极致简约的、为杀戮而生的美感。朴素,却令人心悸。
秦战的手指,最终拂过那冰冷光滑、仿佛能吸走温度的刀面。
触感冰凉,顺滑,那寒意顺着指尖直透心底,仿佛在与一个沉默而强大的灵魂对话。
他却感到无比的安心。
“好刀。” 秦战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黑伯看着秦战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赞赏,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极度疲惫却又满足无比的笑容。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成功了。
他们真的在不可能的时间里,用被视为“邪法”的手段,锻造出了一把拥有“心”之刃的利器!
“哈哈哈!好!太好了!” 二牛第一个蹦了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看那帮龟孙子还有什么话说!”
营地内外,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这一次,比淬火成功时更加热烈,更加底气十足!
百里秀走到秦战身边,看着那把在暮色中依旧流淌着幽光的横刀,轻声道:“此刀……已非凡铁。”
秦战握紧了刀柄,感受着那契合掌形的踏实感,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穿透了营地的栅栏,望向了遥远的咸阳宫。
“是啊,” 他低语,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就等着,让它去会会那些‘祖传’的宝贝了。”
他手腕一翻,横刀悄无声息地归入旁边一个临时用硬木削成的简陋刀鞘之中,严丝合缝。
寒光尽敛。
但那股无形的锋芒,却已刺破栎阳的暮霭,直指西方。
夜色渐浓,营地篝火燃起,映照着人们洋溢着希望与信心的脸。而在更深的、火光无法照及的荒野黑暗中,似乎有某种被这即将出鞘的锋芒所惊动的骚动,正在悄然酝酿。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完)